懷念經典散文

雨逗留太久,等不到清明,含淚走了,走進我的心裏。清明,我獨自站在高處,像貓化河,拐個彎,回眸,遙望身後的時光。

懷念經典散文

我被過去擠着,推着,我懷念過去,猶如冬天懷念秋天。秋天涼爽的風兒,帶着果實的清香四處炫耀,縈繞在我的耳際,撫慰我的記憶。我喜歡故鄉的秋天,它空曠,卻充盈,像個慈者,容得下天空無邊的蔚藍與高遠,任風兒淘氣,任鳥兒飛翔。人們的吆喝聲在莊稼裏,在金黃的田野上,由着性子游蕩,此起彼伏,宛如歌聲,甜美,悠揚,舒坦。

我仰躺在曠野上,瞪大眼睛,看不到天的盡頭,將夢想無限延伸。身邊放着與我一般高的扒簍,裏頭裝滿豬草,這是我一下午的勞動成果,也是豬們的晚餐。我還沒到上學的年齡,也不想上學,我不明白爲什麼要上學呢?但上學不用拔豬草,放牛,砍柴,我想我應該上學去,這種慾望如同後山的竹筍,蹭蹭上冒。我身後是成片的苞谷地,苞谷杆挺拔,密集,葉子枯黃,一絲絲綠色藏在季節的縫隙裏,演繹生命的頑強。它們像衛士,列隊守護着我,給了我一個隱蔽的“王國”。我在自己的領地裏,恣意妄爲,貓進地裏,掰一兩個碩大的苞谷,溜到大石頭背後,把苞谷埋在火燼裏燒熟,然後美美的享用一番,卻把臉糊成大花臉。母親見了,笑出眼淚來。

母親喊我的聲音,一聲接一聲,越過苞谷地飄過來,我故意不理,讓母親着急。我喜歡看母親着急的樣子,讓母親到處尋找,我卻躲在自己的“王國”裏,竊喜。母親在不遠處挖紅薯。鋤頭被高高揚起,光亮的鋤刃深深地咬進土裏,一撅,露出紅皮或白皮的紅薯,像熟睡的嬰兒,慵懶地,不願醒來。母親輕輕拾起,放在身後,好像怕驚醒它們的美夢。汗珠趟過母親瘦削的臉頰,滴進了腳下鬆軟的泥土裏。母親偶爾擡頭,凝視遠方,風吹亂了母親的頭髮,吹彎了母親的腰,母親的腰像一把鐮刀,收割了歲月,也收割了我難忘的童年。

夕陽如同一個燒紅的鉛盤,墜落山的那邊,天空收走了最後一縷霞光,夜色已做好漫漶的準備。母親的呼喚越發緊密,我不得不起身,背起扒簍,離開我的領地,向母親走去。我不想惹母親不高興,母親不高興時會瞪眼,把手舉過頭頂,做打我的樣子,卻沒有落下來。母親樣子兇,從未打我,我願意跟在母親的身後,就像小雞跟着母雞一樣。

若不是母親,我不願回家。我喜歡曠野,願意呆在自己的“王國”裏,無拘無束。螞蟻們心無旁騖,整齊有序地急行軍,邂逅青蟲,一哄而上,與之廝打,搏鬥,直至制服。量尺蟲,又叫拱拱蟲,是個虔誠的朝聖者,每走一步,將身體彎成拱狀,一伸一縮,匍匐在地,向着飛翔的夢想執著前行。我的目光追逐着穿花衣的蝴蝶,被我幻化成美麗的.仙子,翩翩起舞。池塘是水牛的樂園,水牛忽沉忽現,牛虻無處覓跡。水牛泡夠了,甩甩頭,噴噴水,上岸舉目四望,長哞幾聲,尾巴高高翹起,撒開四蹄,向情敵猛衝而去……

童年,留不住,猶如我留不住母親一樣。母親遠離了我們,獨自住進了那片荒山,歸宿於黑暗的泥土。那兒是母親的另一家,一個孤獨的家。我不明白,從未捨得打我的母親,爲何捨得在那個炎熱的午後離開我呢?我不能想,一想起眼眶發熱,發澀。現在,荒山被密林遮蓋,被我的懷念籠罩。懷念,猶如高大的柏樹,忠實守護在母親的身旁,日益蔥蘢。如夏夜的流螢,盤旋在樹林的上空,要照亮母親回家的路。

我想起另一位母親,她是同學的母親,已七十高齡。耳聾,因此她活在安靜的世界裏,可內心卻無法安靜。我見過幾次,她呆呆地站在老屋的舊址上,凝視周圍的一切。從她憂鬱的眼神裏,我看到了她的懷念,還有那渾濁的淚水。在她看來,城市就像一片枯黃的野草,樓羣如同芭茅,突兀,簇擁,恣意蔓延。它漫過了村莊,農田和原野,淹沒了她們的村子和她的家。她們的村子被夷爲平地,老屋被轟然推倒,老屋前面一望無垠的肥沃的田野,汩汩而出清澈的水井,都被轟隆深埋,被“野草”擠佔,踩在腳下,暗無天日。

被深埋的,還有春天水田裏徹夜的蛙鳴,門前夏日桃樹上陣陣的蟬叫,蟋蟀在草叢高調纏綿,清涼的夜風不再從遠處對面山腳下悄悄趕來,附在耳邊喃喃私語……無論怎麼聆聽,沒了,再也聽不到了。沒了金黃的油菜花,綠油油的稻田,沒了“稻花香裏說豐年”的喜悅,連先前的一棵樹都沒了。那些天,她執意不肯,老屋被“野草”圍剿,虎視眈眈。她最後妥協,只求把門前的一棵老樹留下,她不放心,坐在樹下,日夜守護,寸步不留。誰知那天夜裏,她剛進屋,就被反鎖,一聲轟隆,樹被推倒。她見了,撲通跪在地上,因爲推到的,還有她最後一點念想。

我們也許無法理解,一個與土地廝守大半輩子的老人,對自己的土地懷有怎樣的感情。一旦沒了土地,沒了土地上深愛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人就像漂半空中,下不來,無着無落。我的童年、母親,老人的土地,都走了,永遠回不來了。唯有懷念,給了我們一絲安慰和長長的嘆息。

老人又一次站在老屋舊址前,靜靜地,神情憂鬱,仍在凝視什麼,聆聽什麼,懷念什麼。也許她真地看到什麼,聽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