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根原在廢墟中的散文

在柬埔寨暹粒吳哥王朝建築遺址塔普倫寺,還沒走進廢墟,就看見一棵大樹的樹根盤結在圍牆上,就想起鄭板橋的一句詩,“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鄭板橋是寫竹子,而眼前的大樹卻是咬定殘廟不放鬆,立根原在廢墟中。

立根原在廢墟中的散文

那棵樹,樹身高大,約有十幾米,樹幹的基部有許多樹根裸露着,許多條蟒蛇一樣,盤旋糾結,包裹着圍牆。長在圍牆外的,裂成好些條板根,板根的邊緣處,又分裂成粗細不等的蛇,搖頭擺尾,蜿蜒曲折,延展伸長,最後,鑽進圍牆的石縫裏,或者,鑽進地下。最奇妙的是,板根的上面,鼓出一堆疙疙瘩瘩的瘤子,那些樹瘤盤繞成佛龕一般,佛龕裏面,還真有一個樹瘤的造型很像佛,圓胖,頭身腿俱全,挨着它,還有一個佛型,身子圓胖,頭和腳殘缺不全。佛龕左下角,又有兩個樹瘤造型,一個像殘缺不全的佛,一個像猴子。我已經瞭解到,柬埔寨是個全民信佛的國家,也對猴子懷有敬畏之心,這佛龕一樣的輪廓,佛和猴子一樣的造型,全憑造物主的意志,自然天成,難道是天意要以此詮釋柬埔寨人虔誠的佛教信仰嗎?

有人問,“這叫什麼樹?”暹粒地導阿祥操着有些生硬的漢語說:“叫卡波克。”卡波克是什麼樹種?我當時沒有細想。回國後,才從網上了解到,這種樹的英文名叫“Kapok”,屬木棉的一種。如果真是木棉,在我們漢語裏,它還有一個名字,叫英雄樹。也許,它就是英雄樹?是捍衛柬埔寨佛教文化的英雄?

走進塔普倫寺以後,發現許多蟒蛇一樣的老樹根虯曲盤旋的形象更加繁複多樣。

有一棵大樹,其主根就盤踞在一段走廊圍牆之上,許多樹根,分開好些叉,在廊頂之上,一扇窗戶之外,石牆壁上,條條蟒蛇一般,彎彎曲曲,盤旋纏繞;最粗的兩根,大概成人雙手合攏也抱不住,它們貼着圍牆頂,向相反的方向延伸,然後,折而向下,順着石壁,鑽入地下,這樣就形成“樹包屋”的奇觀。還有“樹包佛”呢。石牆上,一張佛頭,從許多條蛇樹根糾結纏繞的夾縫裏拱出來,臉上洋溢着神祕而典型的“高棉的微笑”,千年不變,至今依然面帶微笑。我當時就想,如果沒有那些蛇一樣的老樹根包裹,說不定,那段圍牆早就坍塌,那個微笑的佛頭也許早就銷形匿跡了呢。

在塔普倫寺,這樣的蛇一樣的樹根與殘垣斷壁共存的現象實在太多了。在崩密列神殿遺址,蛇一樣的樹根霸蠻盤踞在殘垣斷壁之上的景象更多,蜿蜒蔓延的蛇根,籠罩了好多廢墟殘骸。

又有人好奇地問:“這叫什麼樹?”阿祥導遊說:“這叫蛇樹。”蛇樹?從形象而言,這個名字倒也十分貼切。歸國之後,我纔在網上了解到,這樣的樹其實叫四數木樹,是熱帶雨林裏生長的一種喬木。

柬埔寨屬於熱帶季風氣候區,吳哥古蹟裏生長的很多樹,都屬於熱帶雨林樹種,四數木樹是一種典型樹種,導遊阿祥告訴我們名字的,還有木質非常珍貴的黃花梨,高大的橡膠樹,佛家尊崇的菩提樹,還有一種灰白色脫皮樹——也不知是不是白千層樹?更多樹種,導遊沒告訴我們名字,我們這些生長在溫帶大陸性氣候區又缺乏物候知識的中國人,就不甚了了了。

在塔普倫寺和崩密列神殿遺址,長滿了四數木樹和其它一些樹,都是典型的熱帶常綠樹和落葉闊葉樹,高的三四十米,低的十幾米二十幾米,高低錯落,很有層次感。它們一株株挺立着偉岸粗壯的身軀,高舉着鬱鬱蔥蔥亭亭如蓋的.樹冠,將塔普倫寺和崩密列神殿的廢墟遮蓋得陰翳蔽日。我們到此一遊的時候,三十三四度的高溫,走在日光下,陽光炙烤,熱氣蒸人,一個個大汗淋漓。走進塔普倫寺和崩密列神殿,走在高高低低濃廕庇日的樹叢裏,頓時涼爽下來,慢慢地,大家都消了汗,而且,越來越覺得涼爽怡人。放眼望去,許多百年老樹,巍峨高大,枝幹虯勁,老根粗壯,與古寺的滄桑相映成趣。而那些比較年輕的樹木,則葳蕤青蔥,滿是蓬勃向上的朝氣。還有那些稚嫩的小樹苗,伸展着鮮嫩碧綠的葉子,彰顯着新鮮生命的活力。這一切,和長滿青苔、綠醭的殘垣斷壁形成鮮明對比,卻又極其和諧地共存共處。

在塔普倫寺和崩密列神殿,還有許多藤本植物的藤條,更像蛇一樣,貼附在殘垣斷壁上,七橫八斜,曲曲彎彎,纏繞攀爬,和滿布綠醭青苔的廢墟石塊緊緊貼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幅含蘊神祕寓意的具有象徵主義審美特徵的油畫。有一段殘破的圍牆上,兩棵樹,糾結纏繞在一起,緊貼着圍牆的石壁。其中一棵,深赭色,緊貼圍牆石壁的樹幹分裂成無數條蛇,又緊緊纏繞糾葛在一起,擰成一條長麻花,很明顯,是藤本植物。另一棵小樹,碗口粗的樹身,灰白色樹皮,難以斷定是什麼樹種,緊貼圍牆石壁的一段樹身,軀幹還算豎直。那棵深赭色的藤本植物在那個灰白色的樹幹上呈S型纏繞着攀援而上。它們在幹嘛?是以這樣的姿態演繹忘情之戀嗎?還是在合二爲一,擰成一股繩,抱緊那段圍牆,以防止殘牆的繼續坍塌?

崩密列神殿,比塔普倫寺損毀更加嚴重,從滿地殘垣斷壁,碎石亂塊,讓人根本無法揣測出神殿建築羣本來的模樣。但是,只要有一段斷壁在,有一座塔的殘骸在,有一扇門牀的破損框架在,就有許許多多的蛇一樣的樹根在。它們不管粗與細,長與短,手牽手,腳纏腳,縱橫撇捺,纏繞成網狀,緊緊地網絡着那些殘垣斷壁。最終,又將各自的腳尖鑽入石塊縫隙之間,或者就一腳踏進大地之中。它們這樣團結協作,是要合成一團力量做殘垣斷壁的衛士嗎?

粗粗細細的蛇一樣的樹根,“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在廢墟的亂石間,蜿蜒曲折,盤旋糾結,似乎是給千年古寺廢墟譜寫的蒼勁繁複的樂譜。而千年古寺廢墟里,傾圮坍塌的佛塔、佛堂和圍牆的石塊上,還有那些在地上躺着的亂石,赭石色的底色上,長滿綠醭,苔蘚密佈,凝聚着古樸滄桑。百年老樹的蟒蛇一樣的老樹根或者年青一代的比較細些的根鬚,纏繞着堆砌一起或者凌亂傾圮的千年奇石,是蒼勁繁複和古樸滄桑的二重奏,是大自然的蓬勃生機和人類建築殘骸的和諧共存。

當年延綿了六百多年的古真臘吳哥王朝,能夠建造巴本宮、巴戎廟、吳哥寺、塔普倫寺、周薩神廟、崩密列神殿等許多氣勢恢宏的城堡建築羣,足以證明那時的吳哥王朝是何等的興旺發達國力雄厚,但是,“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一場戰爭或者一場大水災,繁榮昌盛了六百年的吳哥王朝便從暹粒倉皇逃逸,只剩下這些規模宏大的建築,一年復一年,荒涼落寞,最終,被高高低低的樹木藤草遮蓋,並從世人眼前屏蔽。經過了四百多年漫長歲月,才重新展現在世人眼前。想到此,怎能不讓人發出“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和“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悠長嘆惋?

據說,十九世紀初法國人發現吳哥窟遺蹟之後,法國人陸陸續續對一些重要的遺蹟——例如巴戎廟,巴本宮,小吳哥等進行了整修,如今,我們中國也加入了整修。但是,發現塔普倫寺和崩密列神殿遺址之時,廢墟內繁茂衆多的樹木糾纏盤踞在寺廟的寶塔、殿堂、圍牆廢墟上,形成了樹寺共存的獨特景觀,爲了不破壞樹寺一體的風貌,人們就放棄了整修。恰恰是因爲放棄了整修,這兩個寺廟遺址才具有了獨特的審美特徵,既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有人類文明的精雕細琢,二者完美結合,才更加令人心靈震撼。

我又想,柬埔寨半年是雨季,半年是旱季,雨季時陰雨連綿,積水成河;旱季時,卻又大地乾涸,乾燥酷熱。這樣的氣候環境,也正適於熱帶雨林植物的蓬勃生長,而它們的蓬勃生長,也恰恰庇佑了這些建築羣,使這些吳哥王朝遺蹟比較完好地保存下來。從這一點講,說它們是吳哥王朝遺蹟的英雄衛士,真的是恰如其分啊!

其實,這些英雄樹守護的不僅僅是暹粒的一座座城堡廢墟,還是柬埔寨輝煌歷史的明證,以及由之所積澱的柬埔寨寬和忍讓而又堅韌執着的民族精神;還是全世界全人類四大文明古蹟之一,是不可複製的人類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