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筆兒像鈴鐺散文

從書房的窗子直直看過去,有一條岔路口靜靜地站在那裏。每天,它會帶着無數的人和車流選擇方向,抵達遠處,奔赴生活。一條路筆直向東,順着馬路拐過六中,走過古樸典雅的新一中,就到了寬闊的八車道的中央大道,這是出城的路。一條就會繞着街巷,循着老樓,走過那些低低的包子鋪、打印室、滷肉館,迂迴着曲折着進了老城。

誰的筆兒像鈴鐺散文

家鄉的三月,田間山脈到處迷濛着一層若有若無的冷灰色。水上公園薄薄的冰層下,流水也步履凝重地緩流着。風裹挾着寒氣,有時候天空甚至還飄着白絨絨的雪花,儼然是冬天的時節。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是拐過這些路,驅車從另外的一條道到單位。工作家庭,父母兒女,人世的紛爭,很多的東西都在這條路上得到清晰地梳理。就這麼忙忙碌碌地走着,仔細地分辨自己的腳步在漫長的時空裏生髮着怎樣不同的音響,仔細地感受被歲月磨損的眼睛在早春的色彩裏滿溢出怎樣的不同。

正是一年中最清冷的時候,走在被風颳得乾乾淨淨的土路上,凜冽的空氣凍得臉有點兒微微地疼,這種疼喚醒了一些感覺。道邊的樹,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春天來了,它們會發芽長大,一天天一年年,直到長成參天的大樹。忽然想到一棵樹變成圓木,變成燒柴,或者劈成扁擔、菜墩子,做成傢俱,蓋成房子,只是一種形式的改變,一如曾經的我,也經過了時間與風雨的磨練和鍛打。我撫摸着它們的虯枝,粗糙的皮膚,由它們的年齡想到自己的年齡,想起四十年間自己走過的路,經歷的人和事,就像春風中的葉子,嘩嘩作響。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路邊上走過,一顆遊走的靈魂和一顆蟄伏的靈魂達成了默契。

四十不惑。把自己寫的東西整理出來,仔仔細細地看,就像老姑娘出嫁,既是熱烈期待的,又難免會有隱隱不安,不自信三個字就撲扇着翅膀飛來,如同待嫁的老姑娘去見公婆。因爲老姑娘都知道自己韶華已逝,青春不再。寫文字的人呢,也就知曉自己的作品不可能篇篇華美,字字珠璣。肯定會帶着與歲月相伴而生的印記,比如臉上的雀斑和皺紋,平庸的荷爾蒙,彈性減弱的肌膚。帶着這些逝去的痕跡去出閣,總不是一件完美無缺的事情。見公婆的日子畢竟還是有些忐忑不安。挑剔的眼光,複雜的心情,審視的猜疑,如果有些劉蘭芝的那個“公姥”般的心機,豈不是惶惑幾分,擔心幾許。但是誰又能拒絕,那個遠方自己如意郎君遙遙招手示意的影子呢?

夜半,越整理越沮喪,越看越有些灰心。就像第一本書出版前的惶惑。郎有情妾有意的事情從來不敢奢望。我不知道有幾個人看,看了會怎麼樣。一朋友說要讓每段文字在別人的心裏烙下痕跡,我想那不可能,大多數也不過是微風吹過一場。甚至有的時候人們連看都不看完,能夠堅持看下去的又有幾個。能夠被記住的,一篇或者一段,甚至於只是一個細節,已經足夠。

評論家李敬澤說,當今很多寫作者都是地鐵司機,只管一路狂奔,把人拉到目的地了事。他認爲好的寫作者應該是三輪車伕,一路騎來,搖着鈴鐺,丁當作響,吆五喝六,客主迎風而坐,左右四顧,風土人情,世態俗相,可見可聞,可感可知。細細想來,深以爲是。可是,我的筆兒不是鈴鐺,我也不是一個三輪車伕,不會把各條路線和客主的需求研究透徹,然後儘可能以一種能說服人的實證精神,給客主留下一段真實的記憶。

記得史鐵生去世前不久,說過一段話:“寫作是要解決自己的問題。開始寫作時往往帶有模仿的意思,等你寫到一定程度了,你就是在解決自己的問題。”是的,寫作是在解決自己的問題。大多數文字者是沒有自己的問題的,寫作與靈魂生活不搭界,因此一輩子處在模仿階段,一輩子是一個習作者。我想我就是這樣的人。

文字深處,是心曲。我很少寫這些,寫了很多也不想示人。也許,寫作本是一種殘酷,是揭傷疤,是捏軟肋,是落井下石,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因爲,它使我試圖忘掉的那些年齡年華,家事己事,卻變得必須記住。看着文字,所有的關於遺忘的努力就會在剎那間,在一念之間,全着了火,化爲了灰燼。

每當祕密花園中的那些心情故事即將變質,而又不甘心讓它們就這樣毫無價值逝去的時候,就會想起那句詩:“既得琴中趣,保勞弦上音”。梭羅說過:“對於渾然天成、真實而美麗壯觀的事物我們近乎冷漠,視而不見。”但我仍然在堅持着。因爲始終相信,總有許多雙眼睛和心靈,注視和關切着一切,即使在孤絕的一隅。

總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一個走進生活,一個離開生活。我無法把他們統一起來。我必須離開一個去做另一個,然後想另一個時,必須放棄其中的一個。就這樣來回奔跑着,在時光的表面,無法停止!

誰的筆兒像鈴鐺?關於寫作,總覺得有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惟有目光夠得着。它彷彿是那朵天上的玫瑰,在天上亮着,在雲裏開放着。即使有無數的途徑通向它,卻永遠不能抵達。好吧。我只是不懈地寫下自身對自身感受、自身命運的發現,只是在寫自己生存的理由,喜怒哀樂的理由。如此而已。

越來越喜歡蔡琴的歌。大眼睛的女人,一顆大大的淚痣的女人,抱着話筒在悠悠的訴說着,味道就慢慢地溢出來。那是品的境界,就像流逝的歲月。煙火氣和歲月感,世態炎涼,愛恨情仇,都在暗地裏滋長。有一種在典雅的木頭老房子裏,躺在柔軟的布藝舊沙發裏享受生活的感覺。這時候是靜的,美的,處在回憶中的,有點溫暖、感動,也有點懷舊、感傷,一種在自然的生活面前的一種自然的情狀。

在蔡琴的歌裏,猛然領悟了一個人說過的那些“慢慢”的涵義。慢慢地開始,慢慢地推進,慢慢地結束。一個故事,一個片段,一段記憶,一個背影,放棄了速度,就這麼一城一街、一戶一家、一人一事,是是非非、恩恩愛愛、悲悲楚楚地擺放在午後的茶桌上。以一種冬天陽光移動的速度慢慢地說着,前因後果,起承轉合,曲裏拐彎,裏應外合。變遷的人和事、情和理、形和狀、意和義,蒼茫的外部和深邃的內部,說透說圓,圓得沒有了線條和角度,透得像在玻璃的另一邊。

也許,有一天,我會蹬着三輪車,走過暴風雪,走過綠草地,也會歡笑又歌唱。會欣賞曾經的美麗,傳頌着我的記憶。會埋首趕路,也會停下來;回首來路,眺望遠方。

當然,還要手裏搖着鈴鐺,叮鈴,叮鈴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