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水塘散文

在夏天的高樓上,我無法避免對南方水塘的回憶與想像。在我家鄉廣大的田疇,在7月熱烈的陽光下,它們明晃晃的存在維持了萬頃碧浪的波動,溼漉漉的光芒透過作物和一個少年的成長期到達他鬱熱枯燥的臥室。

南方水塘散文

我首先看到的是緊貼水面輕輕顫動的浮萍,和高出這些綠色小金幣一頭的慈姑,它們葫蘆一般豐滿瓷實的身體擠擠挨挨地佔據了小半個塘面。然後是綠得更深一些、一叢叢刺出水面的菖蒲,一兩隻紅色或綠色的蜻蜓在它們劍鋒似的頂端嘗試着降落。水很清,晴朗的藍天和它懷抱裏的白雲一塊一塊地倒映其上,但是一陣微風或一隻喋水的魚嘴常使天空皺纈,數秒鐘後再恢復。

現在一個少年跟隨着他的外公來到塘邊。這個上午他們扛着釣杆跑了十幾個這種不到一百平米的小水塘,他們驚喜地發現這口塘邊長着一些葉片濃密的高大灌木,無數藤蔓把它們纏在了一起,遠看像一羣緊挨着的人。他們摘下發燙的草帽,坐在灌木叢下的草地上喝軍用水壺裏的糖水,一人吃了兩個煮雞蛋。然後外公到對面多草的塘角去釣烏魚,少年用小釣杆一抖一抖勾引塘沿菖蒲叢裏的青蛙。

我初中以前的暑假,幾乎都在鄉下度過,在柘港的祥環村。即使外公外婆不回去,我也會跟着媽媽去那裏住些日子。在那裏養八哥,釣青蛙,在水塘裏洗澡。祥環是個100戶左右的小村子,但它擁有的田野是寬闊無邊的。許多水塘像做工不規範的鏡子鑲嵌在綠色的底盤上。它們是南方的腎,是夏天的液態空調。

祥環村前五百米處有一個大水塘,可能早年有楓樹看守,取名楓樹塘壩,四季蓄水充沛,而且水質清澈,塘邊鋪滿麻石腳踏,是全村人浣衣洗被的好去處。就是在那裏,我學會游泳,夏天的'每個傍晚,它成爲我和一些童年好友們的游泳池和澡堂。和楓樹塘壩比鄰有一口深潭,水面比楓樹塘壩低兩三米,水深足有四五米,即使是最厲害的潛泳高手,也沒摸到過水底。有人說晚上曾見猴狀水鬼蹲在潭邊乘涼,一聽見人的腳步就縱身沒入水中。我沒親眼見過水鬼,倒是目睹過一條一米多長的巨鮎舞動長鬚在潭中巡遊,渾身佈滿黃褐的老年斑。

不僅是傍晚,有時上午我們也會偷到水塘中去洗澡。在陽氣實足的陽光下,有膽大的建議到深潭裏練跳水。我也跟着跳過幾次,從水面到水底,水溫層層下降,最深處有如進了冰箱。即使在大旱的年份,我的腳也沒夠着過潭底的泥沙;不過所幸的是,我熟悉的那撥孩子中,也沒有被水鬼拽住腳不肯放回來的。

整個夏天,我都泡在楓樹塘壩和其他水塘裏,或在水塘邊釣青蛙石雞做晚餐的主打菜。不過更令我想入非非的是水塘裏的生活。水塘裏動植物生態的複雜性對我具有謎一樣的魅力。除了水面的植物,水底還有菱角、藕,它們是那個年齡不可抵擋的誘惑。塘水一般只有一兩米深,水下的魚類卻難以琢磨:鯽魚、鯉魚、鮎魚、黃鱔、烏魚、甲魚……一口小水塘裏的魚類到底有多少種我至今都說不清,它們按食性不同分佈在不同的水深,和那些水生植物共同組成一個自己自足的世界。有些小塘冬天會乾涸見底,沒有一絲生命存在過的痕跡,春天的幾場雨水之後,它又變成了讓人浮想連篇的神祕園。

我當時是嚴重的厭學症患者,我並不知道莊子,但我很神往地想,作爲一尾魚活在隱藏了無窮奧祕的塘水裏,肯定比煩惱無窮的人類更快樂,因爲它們自由、單純,活着就是爲了遊戲——至少在遇到我外公的魚鉤之前是如此。

除了楓樹塘壩,我最熟悉的一口水塘橫在從柘港到祥環的半路上,它不屬於祥環,也沒人告訴過我它的名字。一座由數條巨型麻石搭建的平頂橋把水塘切爲兩半。每次從縣城回祥環,走到這裏我都要歇一站。這裏離柘港和祥環都只有一華里多,過了橋上一個坡,就望見祥環的屋場了。水塘四周除了幾座墓碑風化的老墳全是稻田。放暑假時,稻子把田野刷成了金黃一片。我站在麻石橋上,吹着從水田底部孕育出來的涼風,心裏特別舒展。這時我注意到稻田上方的天空特別的藍,紅蜻蜓在浮萍和石菖蒲間划着漂亮的弧線。我蹲下來,土蛙和昆蟲的吟唱從水面漫至腳踝。

還有一口水塘我很熟悉卻從未走近過。從1991年秋天到1993年初夏,我在油墩街工作。每次坐車回縣城,大概在湖濱鄉地段,能遠遠地望見一口橢圓形的水塘,面積不算大,吸引我的是岸邊兩株樹冠茂密的老樹,榆還是栲?看上去已在那沉默地站了上百年。樹陰濃濃地覆蓋着水面,就像撐了幾把大遮陽傘。這是我見過的周邊植被最好的水塘,我想,無論是坐在樹下釣魚或者午睡,都是美妙無比的事。從縣城到油墩街時,車子靠着路的東側開,只有回縣城靠西側開時,我才能清楚地看見這口水塘。以至後來,每次看見它時,情感裏又增添了回城的愉悅,它也無意中成了某種心情的象徵。

每次坐車在省內旅行時,我總是習慣於用眼睛搜索和比較路邊水塘的大小及水質,沒有什麼景緻比一口清秀而深沉的南方水塘更令我感到神祕和慰貼。當我乘火車從北方的平原歸來,發現那裏水塘稀少,並且大多灰禿無物時,我聞到了“南方”這個詞在炎炎赤日下蒸發出的陣陣綠色植物的腥氣,它和“水塘”這兩個字所包裹的水汽交融在一起,順着記憶漫延到我的肌膚上。它使我雖然被困在一座著名的火爐城市裏,卻仍能享用到數百里外那些綠色的清涼和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