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飄飄春雨瀟瀟散文

年前的太陽把體力透支了,初五立春後,就躲進了雲層裏休息。西伯利亞寒潮藉機滾滾而來,連陰雨雪席捲了大半個中國。大自然以其錯誤的倒春寒糾正其錯誤的暖冬,影響了節後返回工作崗位的億萬人們。漫漫離鄉路不僅依然悽苦,而且多了一道徹骨的寒冷。初八中午,下了幾天的寒雨,終於釀成了漫天狂舞的鵝毛大雪。207、318兩條國道縱橫交匯的轉盤處(現在已經沒有轉盤了,成了通衢大道),絡繹不絕的返城車輛披着憂傷的白紗,一路碾着雪水向東向南,離開長年夢繞魂牽,如今依依難捨的故鄉,向着經濟脈搏強勁跳動的地方行駛。

春雪飄飄春雨瀟瀟散文

轉盤靠南百米,遠離電子眼監視的207國道,也叫北環路的道邊,一輛鄂西過路臥鋪車緩緩停下。司乘人員跳下來,招呼候車的一羣人火急上車。一個年輕人擠得最快,他穿着輕便,保暖內衣外只套了一件夾克,在穿得比較臃腫的衆人面前,顯得格外輕便靈活。在爭搶上車時,他踩到另一個人。聽到耳旁輕微地哎呀呼聲,他側頭看去,一個被紅色羽絨服遮得嚴嚴實實的臉龐上,光潔的眉頭皺着了,一對清亮的美目裏露出痛苦色澤。

是個熟人,剛剛相識。能到這裏上過路車,還是這個姑娘好心相告的。他心有愧疚,伸手拉了她一把。

一個上午加一箇中午,再加半個下午,他都是在車站胡亂瞎轉。看看能不能瞎貓碰上死耗子,買到一張退票。轉盤左轉彎不到百米,就有寬敞的楚都客運站。右轉彎一千多米,更有荊州人百年夢想的火車站。兩處都是人山人海,一票難求。本來應該元宵節後上班,工廠主管來電話,設計部門要提前到初十,爲新訂單打好樣品。突然的變化打亂了他的計劃,預定的車票也成爲一張廢紙。

退票沒有遇到,大雪反而遇到了。這個冬春的第一場雪,加重了他心裏的焦灼。如果明天下凍雨,高速封路,那初十上班的事就泡湯了。想到科長那死氣沉沉的臉相,他恨不得揮上一記老拳,然後拍拍手,昂首闊步辭工離開。不過,那裏的工資對得起觀衆,叫人戀戀不捨。他徘徊在大雪紛飛的空曠場地上,兩眼瞅着急匆匆閃過身旁的'旅客,對候車大廳鬧哄哄的場景視而不見,更沒有賞雪迎新的心情。

偶然地,他看見32路車上跳下一個姑娘,放下帶輪的旅行箱,掀開紅色羽絨服的帽子,撩開耳旁的髮絲,打起電話。是打給一個過路司機,敲定在哪裏等車。他從那個柔嫩嘴脣冒出的熱氣中,捕捉到廣州、加座等幾個字眼,就上前訕訕問道,是到廣州的車嗎?

姑娘友好地一笑,是的,只能加坐了,你回廣州就一道去等車。

他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坐就坐吧,只要今天半夜過了長沙,就不怕冰凍封路了。他懷着感激之情,主動爲姑娘提起了行李,離開客運站走到等車的地方。在他幾乎山窮水盡的時候,是這個姑娘給他帶來了福音。他覺得,在這個漫天皆白的飛雪中,身旁的紅色羽絨服,騰起了一團溫暖的火苗,浸潤了他的心神。

臥鋪車在始發站就已滿員,到荊州車站外面偷偷上客後,兩條一尺見寬的過道也被一個又一個的腦袋塞滿。司乘人員還未等人坐定,又開始大聲呼喊,把窗簾拉上。本是陰沉的雪天,拉上窗簾布,車廂裏就瞬間入夜了。惴惴不安的旅客議論開了,超載近一倍,就不怕路上被查?

當然不怕,拉了窗簾,把我們的眼睛遮住了,稽查就看不見了。

在衆人的鬨然大笑裏,司機也笑了,他說,查出了超員,保證讓大家不下車,我們兩個司機下車算球,大家就可以安然坐到廣州。

沒有司機,汽車還能動嗎?

年輕人提着踢得死牛的皮鞋,坐到後面的走道上。那個被他踩了一腳的紅衣姑娘,也在他援手一把拉上車後,踮着腳挨着他前面坐下,脫下襪子,揉起受傷的部位。他只能看見她那染成明黃色的一頭秀髮,搭在紅色羽絨服的帽子上,像新嫩的柳枝在春天的和風裏輕輕地擺動。還痛嗎?他關切地問道。

前面的背影聳了聳,沒有回答。

他不好再做出什麼舉動,怕引起旁人的無端猜疑。他的頭兩邊有兩個腦袋正在玩手機遊戲,屁股兩邊還有兩個腦袋在拉話,是一對長陽夫妻。長陽女人很熱情,幫他喊司機要來一牀薄被。被子根本鋪不開,走道太狹窄了,每人又只擁有一兩尺的長度,他蜷起雙腿也是緊挨着前面姑娘的後背。紅色羽絨服感覺到他的侷促,扶着牀柱站起,艱難地調了一個方向坐下來。這樣她就與另一個姑娘成了背靠背,而與他成了面對面。兩人各自靠着牀柱,錯身斜躺。被子獲得了一點可憐的伸展空間,同時爲兩個素不相識的男女卸去嚴寒。雖然他的雙腿仍然伸不直,但在憋屈裏也感到了一絲甜蜜。

高速路節後收費的第一天,車輛明顯減少,幾乎沒有堵車,臥鋪車開得飛快。只是在岳陽過長江大橋時,耽誤了一個半小時。幾百輛心急如焚的汽車蝸牛似的爬行,出省境的收費站仍然不慌不忙地收放欄杆。

長陽女人有點暈車,她把窗子打開一條小縫,貪婪地吸着新鮮空氣。幾片雪花藉着寒風飄進來,落到她的衣領上,悄無聲息地融化了。外面已經黑定,離開稀疏的燈光,幾乎看不見任何影子。年輕人的睏意來了,他想調整一個相對舒服的姿態睡上一覺,無意中觸及到姑娘的腳背,手感冰涼如水。他猛然驚覺,這是上車時他踩傷的那隻腳。懷着自責,他在被子下面小心翼翼地摸去,感到了一點異樣,肯定踩腫了,姑娘坐上車後脫了襪子揉了半天。那種痛楚,他從她顫動的背影上就看得出來。

疼嗎?他沒有問出聲,只是手上加了一點力度。他感到,姑娘的身軀明顯地抖動了。他激動地想,他沒有占人家便宜的念頭,只是給陌路相逢的單身女子一絲慰藉,讓她知道他不是闖了禍就跑的人。他把姑娘的雙腳慢慢移到自己滾燙的胸膛上,輕輕地撫摸着,像兄長溺愛小妹妹,只有痛惜和愛憐。姑娘一聲不吭隨他擺佈,那隻好腳還往他的腋窩裏拱了拱,尋找更溫暖的熱源,刺激得他心房一陣猛跳。

臥鋪車在雪夜的高速路上行駛,晃晃悠悠,令人難以入眠。年輕人朦朧中感覺胸口轉暖了,抱在懷中的雙腳變得溫熱嫩滑,像玉石一樣潤手。聽到姑娘細不可聞的喘氣聲,他大膽地摸得更遠了。他發現,與她小巧秀氣的腳趾相比,她那細膩光滑的皮膚,更能給人以無數的遐想。不該如此,萍水相逢,只能給她以關愛。他換了一個姿態,雙手握着姑娘的傷腳,又輕輕地揉搓起來,不久再次進入半寐狀態。

汽車開進一個坑坑窪窪的停車場,大幅度搖晃,把一車半睡的人全攪醒了。正是子夜,停在了各路司機的關係飯館門口。司機把旅客都攆下車鎖上車門,率先走進飯館後堂享受免費的夜餐去了,旅客自有高價的飯食招待。踮腳走上飯館的臺階,姑娘摔開了年輕人攙扶的手,臉色微微發紅,啓開小嘴說,我腳好了,我不吃飯,你去吃吧。

年輕人也不回嘴,走到隔壁商店裏買了兩碗最貴的快餐面,泡好了放在桌子上。擺出一副吃不吃由你的神情,拉開塑料叉子,獨自狼吞虎嚥。姑娘見狀,也沒好氣地走過來,挑起另外一碗麪條慢嚼細嚥。不知怎麼,她突然臉色轉晴,說了句閒話:你跟我男朋友一樣細心,也一樣有點脾氣。

他吃完了,在衣袋裏找紙巾揩嘴,掏了個空。姑娘噗嗤笑了,從隨身小坤包拿出餐巾紙遞過去。他甕聲甕氣地說,你男朋友怎麼沒有陪你一道,害得我來照顧你。

姑娘落寞地說,他沒有回荊州,在廠裏值班。隨即又仰起頭,嘻嘻笑道,他和我一起,還有你憐香惜玉的機會嗎?

這--,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半天,他避開了這個話題,問道,你腳真不疼了?

姑娘彎下腰,又揉了揉腳背說,出門在外,磕磕絆絆是常事,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嬌弱。休息了半天,差不多全好了,多虧你把胸口借給了我。你不要多想,我們不過是在困頓旅途中患難相助。

年輕人展開笑顏,爲這個姑娘的優容大度所折服。

又上車,姑娘潔淨臉上洋溢着笑容,清亮的眼神直射人的肺腑,她落落大方地對他講,你的腿子屈了半夜,聽你剛纔說話的聲音,都有點感冒了。現在可以往我這邊伸直一些,不要不好意思,熱熱乎乎睡一覺就好了。

長陽男人呵呵一笑,一語雙關,做個好夢。長陽女人也隨之一笑,年輕真好。

姑娘的關懷,使年輕人怦然心動,他攤開被子蓋在兩人身上,大膽把自己的腳擠到姑娘的臀部下面,又坦然把姑娘的腳悄悄摟在懷裏。隔着厚厚的衣服,姑娘身上的清香和體溫傳導過來,讓他舒服地打了一個哈欠。他全無畸念,不多久就酣然入眠了。

夢中,他恍然覺得那雙腳在自己的胸前調皮地划動,挑動着他的第六感。眼前出現了一個碧波盪漾的湖泊,一艘小船在萬千垂掛的柳條中漂浮。有一個女子倒坐在船頭,一邊唱着歌,一邊頑皮地用腳撩着水中閃爍的陽光。這女子,既熟悉又陌生。明黃的長髮,清亮的眼神,卻是一身藕色的連衣裙,飄逸的衣襬搖曳生風。他想看個仔細,但邁不開步子,那艘小船卻越飄越遠。

一覺醒來,已經到了廣州客運中心。廣州無雪,卻也有超出常規的寒冷。十年修得同船渡,一夜同行的旅客各奔東西,彼此珍重的道別聲紛紛響起。年輕人在貨倉裏取出帶輪的行李箱,默默地交給姑娘,一份不捨在心裏油然而生。姑娘接過行李箱也沒有立即離開,她亭亭玉立於南國的瀟瀟春雨中,一雙清亮的美目深深地凝視着他。兩人都沒有道別,也沒有詢問彼此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單位。都知道,這一分手就是永訣,只想把對方的音容笑貌記憶得更深刻一些。

幾分鐘後,姑娘率先轉身,走向公交車站。他的眼睛溼潤了,揉了揉,再看去,雨中榕樹行的一片蔥綠裏,飄起了一點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