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峯下散文

從成都到平武,峽谷的長度令人絕望,深度則讓人恐懼。

雪峯下散文

對於山川,我算是有點見識的人,汽車連開五六個小時都望不到頭的峽谷,還是第一次遇見。兩岸的山不僅處處高聳入雲,還有種地老天荒的架勢。不僅不讓人聚居,也拒絕你攀爬。那些絕壁上的植被,基本是風和鳥類幫着播種的吧,灌木摟抱着喬木,藤本植物又糾纏着灌木,就算是猴子也不能從容悠遊吧。

河流比路面還低七八米,但聲勢喧騰,河牀裏滿是高低不平的巨石,水流不時被撞擊成碎沫,收撿殘肢拼湊成形後繼續踉蹌前行,沒走兩步又是粉身碎骨。名字記不住,反正是涪江水系的支流,每走到一個大分岔口,就會改名更姓變成另一條河。

山腰上鑿出的道路彎來繞去,彎拐得不算太急,但右上方不時驚現泥石流的遺蹟和隱患,許多大石頭坐姿極不舒服地埋伏在鬆軟的斜坡上,隨時都有可能失去耐心排山倒海衝下來一樣。

這時才明白2008年汶川大震時不理解的一個問題,爲什麼泥石流一發生峽谷裏的城鎮就會與世隔絕,直升機都不敢貿然闖入。

離北川很近的平武縣城也是坐落在這樣的深山峽谷裏。縣城的地勢相對平緩些,不過也有着深山小鎮的冷清,晚上九點不到街衢已闃無人跡,就算是白天也形不成熙熙攘攘之勢。陽光從山埡口經過漫長的距離艱難地照射下來,落到地面已熱力消散,只剩下光。街道一塊暗一塊亮,人和狗都喜歡站在光柱裏發呆。

能站在平地上發呆就算是城裏人,平武的十多萬人口大多散佈在大山的腋窩裏和脊背上。

見縫插針一樣做房子,虎口奪食般種糧食。房子和旱地的傾斜程度動輒超過45度,讓我總擔心,當地人的日子是否很容易失去重心。

到成都接我的羌人六的家在峽谷內的河邊,他說,2008年5月12日那天,河對岸的山峯煙塵滾滾,河流都因此改道,河這邊卻沒有多大損失,後來知曉,青川地震斷裂帶正好從對岸穿過,位於這個地震帶上的南壩鎮損失慘重。

平武縣城在那天損失也不算太嚴重,那天下午,阿貝爾的妻子剛離開家去單位不久,他就感覺到地面劇烈顛簸起來,像有體積驚人的怪獸在地底奔騰。他逃到屋外,卻不知是怎麼逃出去的,事後對那個瞬間完全失憶,只記得當時腳上剩下一隻鞋子。看看對岸女兒的學校教學樓沒倒,妻子單位的辦公樓也安在,他很快就鎮定起來,拿着相機去記錄大地的傷口。他是把絕大多數時間和心力都獻給了文字的寫作者,對這片土地愛得比一般人更深徹更隱痛。

阿貝爾在平武生活了四十多年,記憶中每年都有一兩次小地震,因爲這個原因,平武的房子都還是有一定抗震級別的。他說,對於地震和它的孿生兄弟泥石流,當地人其實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麼害怕。

同成都平原以及我老家的鄱陽湖平原相比,峽谷裏的土地堪稱不宜人居。事實上這一帶秦漢時就被納入行政管理,此地雖缺少水田和平疇,但森林資源豐富,金礦、錳礦也儲量不菲,這些,足以吸引人在險境中堅韌地活下去。

可能是習慣了,對於生存空間的逼仄傾斜,當地人的感受也完全不像外來者想象的那麼強烈,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也許,把這些習慣了走山路,在陡峭的斜坡上耕種的人遷移到平原湖沼間,他們反而會有腳下打飄的失重感吧。

虎牙鄉有近半居民是藏族人,他們和漢人通婚雜居,棲居在海拔2000米左右的山脊上。屋子基本是二層木樓。因地勢的阻隔,房子和房子離得很遠,高低錯落,極少有兩戶人家挨在一起的,和鄰居打個招呼要對着山上或山下使勁喊。

每家房前屋後都種着玉米、土豆、蘿蔔和其他一些家常蔬菜,門前大多有水泥砌的曬場。

我探訪過的一家,男人是藏族,女人是漢族。我沒記住丈夫的藏名,那張棱角分明黑紅剛毅的臉至今仍在眼前晃動,他的兒子也一樣,渾身透着一種藏人特有的樸拙的剽悍。

閣樓上儲存着半樓的玉米棒子,曬場上攤曬着七八隻碩大的南瓜和一地剝下的玉米粒,說是準備給豬吃的。豬臥在一堆乾枯的駝色玉米杆葉中,就像人睡在鬆軟的席夢思上,舒服得睜不開眼,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嚼着玉米。

在我居住的南昌,一根煮熟的玉米棒子要賣兩三塊錢呢,在這裏卻是餵豬食,這更加印證了前面的判斷,所謂生存環境的優劣,從來都是相對而非絕對的。

最具聯想空間的設施在地上,四條矮腳長凳圍着一口和地面齊平的大鐵鍋,鍋的上方吊着吊罐,吊罐盛着水或煮着豆角;鍋裏燒着硬柴和炭火,灰燼中則煨着土豆和青稞做的饢。冬天這裏是全家的中心,來了客人也往這邊請,一邊吃東西嘮嗑,一邊觀賞火光在每個人臉上的詭異舞蹈。

白馬藏族鄉離縣城比虎牙鄉更遠,路也更窄更陡更險,一百公里左右的路途汽車要吭哧三四個小時。

兩邊山上的植被更茂密,到處是被寒霜漂染過的楓樹、黃櫨、槭樹、櫟樹,金閃閃紅燦燦的,這裏一團那裏一簇由裏向外噴濺開來,豐富着青山的色彩。

一直牽動我目光的,是遠山之巔的一片粉白,一問,居然真的是積雪。季節還是深秋,這邊的山上就有了厚厚的積雪,這是我在江西和其他丘陵地帶沒法見到的。

同行者說,深澗裏的水,就是從那些雪峯上奔流下來的。

途中的一個水庫,水面碧綠得像是一塊碩大無朋的`翡翠,純度高得讓你不忍在岸邊邁步揚起灰塵,似乎一星點的塵土都會玷污了它。

朝着雪峯進發,海拔越來越高,人煙越來越少,犛牛、馬匹、黃羊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坡,半天才挪一次腳以證明那不是一幅懸掛的畫,但始終見不到放牧者。它們的主人是定居在雪峯下的白馬藏人,他們養牛羊比種莊稼還省心,平常就丟在山上放任自流,每過一兩個月上山過過數,總數大抵相當就行,需要使用和出售再來山上牽。這裏沒有盜賊,牛羊馬羣一般只會增加不會減少,增加的是新出生的小犢子。

道路的盡頭是海拔3000米左右的王朗自然保護區,和九寨溝一山之隔。這裏屬於全球生物多樣性核心地區之一的喜馬拉雅——橫斷山區,保留了完整的自然生態系統,其原始性、多樣性、稀有性舉世罕見。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除野生大熊貓外還有金絲猴、扭角羚等7種。植被以冷杉、雲杉、紅杉爲主,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箭竹。杉木中紫果雲杉最多,平均樹齡400年左右,每一株都有着刺破青天的偉岸氣度。

早在1965年,此處便成立了中國第一個野生大熊貓保護區,因此人工破壞較少。

這裏的森林有種真正原始的氣息。地表和樹幹上到處蓬勃着綠苔,苔蘚又厚又長,長勢好得像是已經失控。地表鬆軟潮溼,覆蓋着腐土和植物的屍體,有些地方還保留着有蹄類動物的腳印和糞便。保護區的動植物基本可以頤享天年,再長再粗的樹木倒伏在地後也沒人去管,成爲小動物們的天然橋樑。有的浸泡在水裏,一半已漚爛,一半還在給木耳提供舞臺和養份。

森林裏的水窪或綠或藍,美得像顏料染的,只是涼得扎手,裏面也鮮見魚類。

這裏已快到雪峯腳下,但山那麼高,又有箭簇一般的雲杉林護衛着,越往前越感覺不可企及。就站在山腳仰頭觀望,不時有風攪動山窪的涸雪,揚起一層白色煙霧,和天上的白雲混淆在一起,讓你分不清哪裏是雲哪裏纔是雪霧。

氣候也是瞬息萬變,剛纔還天晴,突然就飄起雪花。一成不變的是雪峯的莊嚴,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們都是那樣潔白肅穆,讓你忍不住想到那個宗教徒愛用的詞——聖潔。一些雪山常被人當做神山來尊崇,恐怕也是出於這種情結。

人類若是每天和這樣的雪峯相對,內心也會變得純淨簡單吧。

白馬人不信佛教而信奉苯教,他們把每個寨子後面的山供作神山,視萬物皆有靈,不隨便冒犯。他們居住的杉板房也體現着人和自然的和諧,房子依山而建,屋頂呈“人”字形,上蓋岩石做成的瓦片,房子的主體用材是木料,上面彩繪着顏色鮮豔的動植物圖案。房子共三層,下層圈養雞、牛、羊、豬等禽畜,中層住人,上層堆放糧食。

和祖先一樣,白馬人迄今仍以農耕、畜牧、採集爲生,農作物有青稞、玉米、蕎麥、洋芋、豌豆、燕麥等,火麻是重要的經濟作物,可織布做衣。他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歌舞,人人都會圍着篝火跳舞,人人都是原生態歌手。嘎尼早兄妹三人的白馬組合前幾年還獲得過全國歌唱比賽的亞軍,弟弟和妹妹被總後歌舞團特招進京,嘎尼早已婚,就留在山寨做旅遊公司的董事長。

晚上吃烤全羊喝白馬寨自釀的蜂蜜酒時,見識了嘎尼早和其他山寨女歌手的歌聲,是最適合銀鈴這個比喻的那種音色,尖細而圓潤,穿透性極強,適合在高山峽谷間傳播。

因爲坐得近,也因爲嘎尼早的成名與南昌有關,還到江西很多城市演出過,交流就比較隨意,得以看到她更家常的一面。她臉型和五官很像歐洲古典美女,性格卻是白馬式的豪放。言及在外地演出遇到騷擾時的對策,她大度而自信:如果是語言騷擾,他黃我就比他還黃,讓他自愧不如;如果他藉故勾肩搭背,我就用更大的力夾住他的肩膀讓他知難而退。

她這個所謂董事長,其實什麼都做,唱歌、做飯、掃地、端茶,和城市裏的公司領導完全是兩個概念。

因爲嘎尼早,我並不怎麼擔心旅遊開發會破壞這個民族的天性。他們對於本民族的文化和血統有種內在而自然的尊崇,即便那些已在現代都市工作生活多年的白馬人,也不容易被其他文化同化。

白馬有個素質全面的漢子,出山後一路打拼,現在已是某地級市的最高領導,他女兒並未在山寨生活過一天,在城市出生長大,學識和事業都有着很高的起點,認識和交往的年輕人基本都是漢人,可等她到了談婚論嫁時,多英俊多優秀的漢族青年都吸引不了她,似乎是聽到了血脈裏某種神祕回聲的指引,最後認識並愛上了一個仍生活在寨子裏的白馬小夥子。

這個正在上演的公主與灰小夥的愛情震動着每個聽到它的人,由此你就不難理解,一個全國總共才1萬人口,平武境內3000多人口的小民族,何以在雪峯下的貧瘠峽谷繁衍數千年而不亡,在民族融合的浪潮中淘洗數百回而不衰。他們雖沒有文字,至今仍沿用着祖先傳下來的語言,他們和外界交往時用普通話,回到家裏仍說白馬話,從大人到娃娃全都如此。

據費孝通等一些專家考證,白馬藏人其實並非藏族,追根溯源,是發源於甘、川、陝交界處的古老氐族的的後裔,司馬遷在《史記》裏就有相關記載。撇開歷史上一些約定俗成的種族劃分,他們應當算得上中國的第57個民族,而非藏族的一支。

僅就服飾而言,他們也與藏族不同,服飾以白、黑、花三種袍裙爲主。不論男女,頭上都戴一頂圓頂、荷葉邊由羊毛壓模後製成的白色氈帽,並在帽檐插上一支或幾支白色雄雞的尾羽。白馬人喜歡佩戴貝殼做的小飾物,女性胸前還掛着白玉般的魚骨牌。嘎尼早說,骨牌是防止胸部走光的,不知是真的還是笑談。

不解的是,一個山地民族,爲何如此鍾情海邊的貝類?是缺什麼就愛什麼的補償式審美,還是他們遠古的祖先,保留了對大海的模糊記憶?說到底,喜馬拉雅山系原本就是大海的領地。

雪峯下的祕密還有很多,平武宣傳部的馮部長是位女性,閒談中她提到一個女性都比較敏感的話題,被我旁聽到。上一次縣裏搞的健康調查發現,白馬的女性基本沒有得婦科病的,後來聽說,她們從小就服一種祖傳的草藥,從山上採的,至於草藥的具體名稱和配方,外人無從細究。

白馬寨的晝夜溫差有十多度,客房也相對簡陋。晚上沒睡好覺,離開的那天早晨起得特別早,到搖曳着野棉花的河邊散步。一匹未成年的半大馬駒從晨霧中踱出,甩着尾巴吃草,我想走近去拍照,它斜睨一眼,後退幾步,我停住,它也停住,繼續吃草。這時才意識到,它其實是匹不親人的放養馬。

顯然沒有家養馬那麼漂亮,鬃毛和尾巴都粘黏成條索狀,皮毛也不甚光亮,讓我想起城市裏的流浪漢。

在漂亮和自由之間,馬更喜歡那種呢?

我正以人的自以爲是胡思亂想着,那馬可能是聽到了同伴的呼喚,恢恢一叫,得得得向遠處的樹林奔去,轉瞬沒了蹤影。

其時,山腰的秋葉已被朝陽點燃,山巔之上,千年的積雪依然是一派高遠的神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