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子周國良散文

記得小時候,我們家鄉一帶有一個癲子。

癲子周國良散文

大人們叫他“周國良癲子”,小孩子們也叫他“周國良癲子”,他一律笑眯眯地答應着,態度和藹而恭敬。

沒有人見過周國良真正癲狂的樣子,他似乎從來就沒有癲過。我一直搞不清楚大人們爲什麼要叫他“周國良癲子”。

我說不上他的年紀,但他是我見過的男人中長得最好看的,細皮嫩肉,白白淨淨。正如鄉里的婦人夸人長得好看時說的,他長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他身材高挑,不胖也不瘦。在我的記憶裏,他永遠穿着灰色的制服,洗得微微發白,領口和袖口都毛了邊,彷彿一摸上去就會融化了的樣子。他的雙手尤其好看,十指修長,白白嫩嫩,指甲修得整齊圓潤,沒有半點污垢,完全不像鄉里那些男人的手,粗糙開裂、指甲墨黑。

鄉里的人誰也說不清周國良是從哪裏來的。有一天清早,中學的大師傅到柴房去抱柴火,發現一個人躺在柴火堆裏,拿了電筒一照,那人血肉模糊,一摸,還有氣,就叫上校長把他救下來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叫周國良……”,再問他,卻怎麼也套不出他的來歷。校長說他可能叫人給打得失憶了。從此,他就在中學的柴房裏安了家。有人說他是從京城來的,下放到“五七幹校”,癲了,就逃出來了;也有人說他原先是省城的大官,犯了什麼法,給人整癲了,就放出來了;還有人說他被劃了“右派”,老婆跟他離了婚,家散了,子女也不認他了,他就氣癲了……他說得一口極好聽的普通話,講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手舞足蹈。只要周國良到了村裏,村裏老老少少都像過年似的,興奮、熱鬧,出了一晌午工的男人女人,早早地端了飯碗聚集在曬穀場邊的大樹下,等着周國良給大家“講古”(湘南方言“講故事”的意思)。

說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的周國良,有一肚子的好故事。我記憶猶新的很多故事都是從周國良那裏聽來的:“黃香溫席”、“聞雞起舞”、“曹衝稱象”、“負荊請罪”;村裏老人家都會講的三國故事,大多也是得了周國良的“真傳”——生產隊長看誰做事偷懶,就會吼一聲:“聽周國良講三國呢?”

生產隊長曾經想把周國良留在隊裏做點事的。我們放暑假的時候,正是農村“雙搶”最忙的時候,我們幾個不能到田裏割禾插秧的小學生被留在生產隊的曬穀坪上趕雞守穀子;隊長安排周國良去翻動穀子,這本來是輕巧的活兒,一般是安排那些體弱多病的老人乾的。可是周國良嫌熱,隊長一走,他就躲到曬穀坪旁邊的小屋子裏納涼去了。守穀子的小夥伴們也“哄”地一聲跑到小屋子裏聽周國良講古去了。隊長收工回來,看見曬穀坪上幾十只雞吃撐得走都走不動了,扁擔一甩,就撲倒了兩隻雞。隊長提了那兩隻死雞,氣咻咻地摜在周國良的腳邊。其時,周國良正用他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教我們朗誦着“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周國良左手緊緊壓在胸前,右手高高舉起,昂頭,就像一個英勇的鬥士,看都不看隊長一眼。

隊長嘟噥一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摔門而出。聽隊長“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了,我們便一齊大聲地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周國良什麼時候在我們村裏出現的,沒有人記得了;但周國良第一次幫村裏人理髮的事,大家卻記得清清楚楚。

以前來村裏理髮的是趙三兒。老人們都說趙三兒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爲了逃避生產勞動,每天挑着個剃頭挑子在外面晃盪。趙三兒理髮要收費,每人一毛錢。一家七八口人,理一次髮就要七八毛錢,想想都心疼。有時碰上實在拿不出錢的,趙三兒就要人家量一升米給他,從來都不肯賒一分錢的賬。

那一日,趙三兒挑着剃頭挑子來到村裏,往曬穀坪邊的大樹下一放,慢慢地生了爐子燒了熱水,然後吆喝一聲:“剃頭嘞!”老魏家的媳婦抱着閨女,拉着兒子小小魏出來,把兒子往條凳上一按,自顧自地撩開衣服給閨女餵奶。那邊,趙三兒的推剪在小小魏的頭上“嚓嚓”響着,眼睛卻不老實地定在女人鼓鼓的胸脯上,好幾次剪子都夾了頭髮,疼得小小魏呲牙咧嘴,號哭不止。這時,只見周國良一個箭步跨過去,奪過趙三兒的手推剪,在小小魏的頭上上下翻飛,不大一會的工夫,像變了戲法似的,小小魏頂着好看的學生頭出現在大家面前。

從此,村人再沒見過趙三兒的剃頭挑子。

每次,當週國良揹着他的洗得發白的黃色帆布挎包出現在大路上時,總有一羣小屁孩熱熱鬧鬧地跟着,喊着“周國良癲子”,簇擁着他走進村裏來。

從此,周國良成了我們村裏誰也離不開的人,家家戶戶老老少少的頭髮都等着他來理呢!那時候,我們女孩子都很少留長頭髮的,費水又費洗頭膏,搞得不好還會生一頭的蝨子。周國良一個月要到村裏來三五次,每次都揹着一個洗得發白的黃色帆布挎包,裏面有一把手推剪,一把剃刀,一把軟毛的刷子,一條圍脖布,還有一塊專門用來磨剃刀的油光閃亮的厚帆布。周國良到了村子裏,往曬穀坪邊上的大樹下一坐,立馬就會有一家兩家的老人端着裝了熱水的盆子出來,後來跟了一溜的小把戲,排着隊等着。

周國良一家一家地理過來,任你急還是不急,他總是那麼慢條斯理。他的推剪在一個個草窠似的腦袋上“嚓嚓嚓”地響着,不一會兒,村裏的大道小巷,就晃着一顆顆圓溜溜的“電燈泡”了。

有時,周國良也會碰到“難剃”的頭。小孩子的“滿月頭”是我們鄉里人最看重的,因爲它是一個人平生理的第一次發。別看鄉里人沒多少文化,但對文化又有着特別的渴盼,大家都覺得周國良說話文縐縐的,一定是個學問很深的人。能讓周國良來理滿月頭,這孩子將來必定大貴大富。一大早,要滿月的新生孩兒一家就會煮兩個雞蛋,然後把殼染成紅色,很是喜慶的樣子,單等着周國良上門來開剪。周國良似乎算準了孩子滿月的時間,不前不後,就在那一天,他就會揹着他的黃色挎包到村裏來。

周國良很鄭重地洗淨手,照例給孩子紮上圍脖,然後捏着鋒利的剃刀,小心翼翼地在孩子的稚嫩的頭皮上仔細地削過去削過來,聽不到一絲的響聲。有時,碰到孩子不耐煩地左右擺動,他就會讓孩子母親一面奶着孩子,他一面剃,心思全然放在孩子的頭上,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這是最讓鄉里人敬佩和放心的。剃完,他很仔細地收拾那一縷縷或長或短的頭髮,用一張紅紙包了,口中唸唸有詞,然後鄭重其事地交到孩子的母親手上,叫她好生地放在住房的牆壁縫裏。據說,這樣可以保孩子一世平安。

那兩個染了紅色的雞蛋呢,在他手裏滾兩圈,他就會剝了殼,用剃刀切成幾瓣,當場分給那些伸長脖子看熱鬧的孩子們。

有時,也有些半大的孩子不願理髮,被父親揪着耳朵拎出來,坐在條凳上不得安寧。周國良就會拿出他的萬花筒來。孩子眯縫着一隻眼,手中不停地轉動那萬花筒,看到萬花筒不停地變幻着各種花色,發出嘖嘖的讚歎。這當兒,周國良就會滔滔不絕地說生活就像一個萬花筒,大家不要只看到它的一面,不同的角度就會有不同的人生……大人小孩都聽得似懂非懂的。說着說着,周國良很快就剃完了這一個頭。

給年紀大的人剃頭,也是件麻煩的事,又要剃乾淨,又要修面,還要刮鬍須,有的還要掏耳朵。但周國良卻很享受的樣子,一面“蹭蹭”地在那油光閃亮的厚帆布磨着刀,一面就會扯着嗓子吼兩句“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還有什麼“楊門女將”、“貴妃醉酒”,他都唱得有板有眼,惟妙惟肖。

經過周國良的手理出來的髮型,各有各的不同,人就顯得特別有精神。我最喜歡的是理完髮,周國良用那把乾乾淨淨的軟毛刷子,沾點爽身粉,沿着脖子輕輕地刷幾下,像母親的手輕輕的撫摸,溫暖、親切。那股馨香,至今還在腦海裏揮之不去,沁人心脾。

周國良給村裏人理髮,從來沒有收過誰家一分錢。碰上飯點,村人就會叫周國良一起吃。周國良也不客氣,從自己的那個黃色帆布袋裏掏出個白色的搪瓷大杯子,盛上飯,夾幾筷子豆角或者茄子,坐在竈火旁不緊不慢地吃着。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雖說是“吃百家飯”(討米要飯)的,但他的斯文,鄉里人沒有誰學得來。他從來不要米,他說他一個人吃飽,全世界都不餓了,要米幹什麼呀?這時,有村人打趣他:“周國良,你的老婆孩子呢?”周國良就丟下一句:“罵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臉。”然後,自顧自地捧了他的白搪瓷杯子到井邊去洗。

周國良到井臺邊洗碗,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他舀起半杯水來,用筷子仔細地把杯沿、杯底全洗乾淨,看看,捨不得倒掉,就用那洗了杯子的水漱口。他喝一大口水,嘬着嘴,仰頭朝天,喉嚨發出“呵呵”的巨響,然後找一棵小樹,把口裏的水輕輕地澆在樹下,說一聲:“給你施點肥。”旁邊圍觀的人便大笑:“周國良癲子,你一口雪白的牙齒,你的嘴裏有多髒呀?還施肥!”在衆人的鬨堂大笑裏,周國良走向隔壁的村子——隔壁村裏的男女老少也在等着他去剃頭呢。

周國良不來的日子裏,村裏的人經常會提起他的種種笑話,老人們會一遍遍地問:“周國良有些日子沒來了吧?”“上次是趕墟那天來的了吧?”私下裏,人們從來沒有叫過他“周國良癲子”。

後來我進城讀書,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周國良了。不知他現在可還健在?

現在,他應該不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