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程散文

“爸,飛機已經落地了,我一會兒就到家。”

回家的路程散文

電話那邊再次傳來了兒子的聲音,那顆從他登機起就懸起來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再過一會兒,兒子就該到家了,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濃縮了時間和空間,從北京到重慶也就只有兩個多小時的航程。

小狗皮皮似乎也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事情,嗅着擺放在門口的專供兒子回家穿的拖鞋,發出一陣激動的叫聲。

突然想起年輕時的那次回家。山東德州到四川南充。沒有火車直達,只能先乘火車到廣元,再從廣元乘汽車回家。算着日子,纔不過臘月十五,趕上回家過年時間綽綽有餘。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春節前夕,我還只是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年,七二年初中畢業後,沒有繼續我的學業,而是遠赴北方老家,在德州的一家位於大運河邊上的園林場打工,想爲自己闖出一條路來。

從小就在南方長大,老家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我試着能夠融入那座陌生的城市,融入全新的園林生活,但我卻失望了。雖然我在學校學農時到過農村,也有幹農活的經歷,按說幹一點園林場的活是沒有問題的。誰知北方的農活卻全不是那麼回事,那裏的農具全都是我沒有見過的,被稱爲鋤的東西根本就不聽使喚,朝後拉動鋤地的方式也是前所未見的。鋤地時經常就將應該保留下的豆苗什麼的鋤去,不光讓我吃夠了苦頭,還丟盡了臉。還有那種獨輪小車,空車要掌握住平衡都很困難,就不用說裝上數百斤的廄肥往地裏送了。

還好,後來我到了警衛班,專幹守園子的營生。這活雖說時間長,卻沒有什麼需要特別掌握的東西,需要的只是一顆負責的心。

夏日的運河邊,太陽將大地烤得熱辣辣的,滿耳都知了尖利的叫聲。中午,我帶着那條名叫小豹的警衛犬,沿着大堤走着,邊走邊用一根木棒敲打着樹幹,驅趕着那些長着三角形腦袋的蛇,提防着有人越過防風林走過來,偷那些已經成熟和還沒有成熟的果子。

北國的冬天,刺骨的寒風,運河結起厚厚的冰。秋天就挖好的地窩子裏,鋪上了厚實的麥秸,入口處拿草簾蓋住,躲在裏面卻仍然逃不過刺骨的寒氣,但比在外面卻是好多了。寒冷讓警衛犬都不願意從麥秸上站起來。我們卻無法在裏面躲好久,一個小時就必須圍着偌大的場子巡邏一次。

……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踏上了四川的土地。下了火車,站在廣元這個當時還不大的城市裏,心中感到了安慰。一刻也不敢耽誤,提着行李一路打聽着就往長途汽車站趕。當滿頭大汗地趕到後卻傻眼了,汽車票預訂十五天,這會兒只能買到除夕那天的。這就意味着我得在這舉目無親的小城裏待上半個月。好在所住的小旅館倒也乾淨,還是兩人一間的。我想這應該是那張在叔叔供職的園林局開的介紹信起了作用。

1974年春節前的那十五天裏,小城的一角活動着一個瘦削的身影。我儘量使生活過得有規律,每天天一亮就起牀,到外面散步,吃早點,然後就到離旅館不遠的那家小人書店,看那些一分或二分錢一本的小人書。等口袋裏的零錢花出去一、兩角,上午也就過去了。午飯後,再接着看。與我住同室的老者看上去比我父親還大,也是在這小城等車回家的。白天,他喜歡找一家茶館喝茶,晚上我們就在一起聊聊天,搬着手指算着回家的日子,在盼望和期待中進入夢鄉。

那個時候,一兩角錢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現在賣五元的小面,那時也就一角錢,面上還澆着一層肉躁子。時間長了,和小人書店的那個老者熟悉了起來,每次去,他都會讓我坐在裏面的一間屋裏,那裏人相對少一些,還比外面安靜。有時渴了,也能討上杯水喝。老人有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兒,年齡也和我相仿,看模樣應該還在讀書吧。空閒時,就會來到店裏替換一下老者。守着一屋子的書,她卻並不看,只聚精會神地看着自己的教科書。

記得那是個週六,她又來到了這裏,照例是換下了父親,照例是邊守着店邊看着那本教科書,我悄悄打量了下,那是本《數學》。我看完了手裏的小人書,就交還了書,又在那貼在牆上的小人書的目錄中尋找,找到了願意看的書,就到女孩子那兒報書名,並遞上兩分錢,她的臉一紅,並不接,只說:“這本書我請你看,不要錢……”

我多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回到了座位上,那本書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當我伸手去端那水杯時,卻發現那杯子裏不知何時換成了茶……一擡頭,正遇上姑娘那多情的目光,不敢與之對視,只得扭過了頭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該回去了,正要出門,卻聽到女孩子小聲地問:“你能不能幫我解一下這道題呀?”

我回過頭去,確定了她是在問我,就將書接過來,這是一道數學應用題,二元一次方程,題的語言敘述有些含混,拐了好幾道彎,好在我讀書時數學成績還行,在園林場打工時還自學了一些高中的課程,自信還能對付,就伏在她的那張桌子上,一步步將題解了出來。姑娘看着我,目光中有一種感激,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我們成了好朋友,我照例還是去看書,她來店裏的時間卻明顯的多了。不時有一些題讓我幫着解。於是,在這異鄉,一個因等車回家而滯留的少年有了一個朋友,一個似乎認識了很久的朋友。

那天,我第一次在一個姑娘的陪伴下,遊遍了的小城。我突然覺得小城已經不再陌生,就像是在這裏生活了許多年似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都是那麼的可親可愛。一種溫情在心中溶化開了,兩隻年輕的手不知不覺地手拉在了一起。那天臨分別時,她告訴我她叫風鈴。

時間的流轉加快了,當小城的年味越來越濃,街頭響起了頑童零星的爆竹聲,我也將小書店的藏書看得差不多時,回家的日子也來到眼前了。

發車的時間是除夕早上六點,我和風鈴說好,不要來送我。我四點就起了牀,洗漱完畢,吃了點頭天晚上預備下的乾糧,就往車站趕去。車站人聲鼎沸,待發的汽車轟鳴着,每一聲都激動着我那顆少年的心。

汽車駛出車站,我突然在人羣中看到了那個已經熟悉了的身影,哦,是風鈴!她還是來了。她穿着一件舊的.藍色棉衣,馬尾狀的秀髮隨着她的跑動在腦後一甩一甩的。她一邊大聲地喊着,一邊隨着車朝前追,我也站了起來,請求司機停一下。

司機將車停了下來。

風鈴將一個挎包遞了進來,她的眼睛有些發紅,哽咽着說:“別忘了給我來信……”

我只是一個勁兒點頭。

汽車再次發動的時候,一種悵然若失的情感在我心頭迷漫開來。

汽車一路轟鳴着向前行駛,小城漸漸被甩在的後面。車廂裏充滿了喜慶,人們相互擺談着,慶幸自己終於趕上年前最後的這趟班車,臉上全都堆滿了笑意。

然而我知道,年前是無論如何趕不回去了。那時的路況很差,車速最快時也就三十來公里,遇上難走的路段,只能如牛車般爬行,從廣元到南充得有兩天的路程,初一的下午才能回到家裏。在汽車不停的顛簸和吃力的轟鳴雙重催促上,人們漸次進入了夢鄉。我也睡着了,還做了個夢,夢見我順利的回到了家,和我在一起的還有風鈴。

下午,天下起了雨,路更加難行。直到天黑盡了,汽車才拖着滿身的疲憊來到過夜的車站。我們的車是最後纔到的,站裏的客房早就住滿了,我們只能住在過道里,有些還必須住在臨時搭起的工棚內,而且全都要兩人打通鋪才能容下這幾十個人。我打開風鈴給我挎包,裏面裝着十幾個煮熟的雞蛋和幾張大餅。好在車站裏還有開水,打了一杯,邊吃着雞蛋和大餅,邊看着風鈴寫給我的信。那是一首詩:

多麼想

多麼想在這小城的一隅

有屬於我們的一個小窩

每天黃昏

我會站在門口等你

靜靜地

靜靜地候着

多麼想

多麼想有情人能長相守

偶爾的別離只會使日子如火

期待着回家的路平坦順暢

讓思念不再擔驚受怕

雙眸不再淚落……

一陣暖流涌上了心頭,我陶醉在了深深的遐想中。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叫醒了,車馬上要出發,只有駛出百十里來到一個小集鎮時,纔會停下來吃早飯。人們揉揉腥鬆的睡眼,收拾起自己的隨身物品,爭先恐後地朝停車的地方跑。然而車到那個小鎮時,供應過往行人飲食的小店卻已關門歇業。客車司機大聲叫着,罵着都沒有迴響。只得讓大家空着肚子繼續趕路。車廂裏卻沒有報怨的聲音。人們默默忍受着,大家都不願因這事破壞回家的好心情。

天近黃昏,遠處傳來了密集的爆竹聲,家鄉所在城市的剪影終於出現在了人們眼前。當我帶着一身寒氣出現在家人面前時,大家都愣住了……

“孩子,怎麼這麼晚纔到呀?”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

艱難的回家之路,留給我難以忘卻的記憶……

一晃這麼些年過去了,如今輪到我們這代人在家等着孩子的歸來。雖然現在的一切都和往昔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不變的卻是盼望親人平安歸來的心情。

我並沒有和風鈴成爲眷屬,就在我當了數年知青,到部隊服役後的第二年,突然和正在外地求學的風鈴失去了聯繫。

那是一段令人煎熬的日子。

當我再次來到廣元那個小城後,看到的卻是風鈴小小的墳塋。從她父親的敘述中,我大體清楚了事情的緣由:那年春節,風鈴沒有買到回家的火車票,歸家心切的她選擇了坐汽車。沒有直達的班車,她就一路轉碾,卻在離家只有百里之遙時被車禍奪去了年輕的生命。

回家的路,回家的路呀,留給我難以抹去的心痛……

外面響起門鈴聲,一個熟悉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小狗皮皮歡快地撲上去,性急地用小爪扒起了門。

這是兒子,在北京漂泊的兒子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