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去的散文

橫過車輛繁忙的六車道的柏油馬路,走上一段長長的斜坡,穿行於兩旁長滿密密的葦叢此刻正搖曳着大串大串灰白的蘆花的黃泥小道,約莫十多分鐘,踅下一條山邊野徑,走到一塊遍種木瓜樹的畲地的盡頭,居高臨下,一爿殘舊的茅屋,幾叢枯葉零落的芭蕉,一汪清亮的泉水,一如往常,靜靜地呈現於眼前。

斯人已去的散文

我和尉遲文靜是到這裏來找竹笠翁的。這裏是個小山窪,幾塊種滿菜蔬的旱田,被一條蜿蜒的泉水所隔,一間茅棚小屋依山搭建,頗有點桃花源的味道。竹笠翁是這片菜地的主人。他年逾70,個頭矮小,但身子骨卻很硬朗。因其常戴一頂類似海南人戴的那種斗笠似的竹葉帽在地裏耕作,我們又不知他姓甚名誰,所以便稱其爲竹笠翁。

我們找竹笠翁,是想買幾斤茨菰過年。10天前,他說他的茨菰還有五六天就可以挖了,我們說過幾天再來,並特別囑咐他留下幾斤給我們,不要掘光賣完了。他呵呵地笑着應答。可由於期末工作忙,我們不能如約到達,而是過了10天既像打仗又像與世隔絕的日子,忙完了所有的工作向各部門交完差才得以脫身前來。

認識竹笠翁,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此話怎講?我們辦公室幾個姐妹,在禽流感鬧得厲害的那段時間,每天忙完手裏的`工作,就在下午四時過後,到學校對門的大牛山轉一圈,名之曰:吸氧運動。每次去大牛山,路過這個小山窪,幾乎都看見一個頭戴竹笠的矮小老人在菜地裏忙碌着,打了幾次招呼後,慢慢就熟悉了。

熟悉了,雙方就開始打起交道來。這次跟他買點蔥花,下次又買點大蒜,有時又買兩根淮山或一把葛菜等。竹笠翁無秤在菜地,每次買菜,我們跟他說:“老人家,您用手掂掂吧,我們現在就付錢給您。”可他說:“你們各人拿回去稱,是多少就多少,問秤要錢。我估不準,收多了你們的不好。”任我們怎麼堅持,他也不幹。如此,每次買菜,他只開個價(要比市場略低),都是我們自己拿回去稱,第二天,甚至第三四天(有時因故耽誤)才送錢來給他。每次送錢來,我們都把記在紙上的斤兩展開給他看並請他重新算算價錢,他每次都笑着不斷地搖手:“你們算了是多少就是多少,不用算了,我信得過你們,我信得過你們。”然後就有點顫巍巍地把錢塞到陳舊的黑色唐裝的上衣口袋裏,又彎下腰忙他的去了。我們就這樣一次次買着老人辛勤種出來的最綠色最環保最鮮嫩的各種蔬菜,也這樣一次次享受着被信任的快感與幸福。

以往一在木瓜地頭出現,老人聽到我們的聲音就會轉過身或擡起頭來,把下巴頂在鋤柄上,朝我們揮揮乾枯的手,用濃重的粵語方言說道:“你們來了。”然後又埋下腰幹他的活,任我們幾個在旁邊嘰裏呱啦。

可今天沒有看到老人,園子裏靜靜的,葛菜花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片金黃,一隻長尾黑背的喜鵲在地邊一棵柑橘樹上吱吱喳喳地跳來跳去。我和尉遲在芭蕉樹下坐着,小聲地交談,等待竹笠翁。冬日的太陽照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蔥、蒜、葛菜,還有泉水,在暖陽的照耀下,亮麗可人。

她在靜聽風聲與鳥鳴,我在打量整個園子:菜地約有一畝,被泉水一分爲二,我們坐着的這邊,面積約有五六分,分割成好幾畦,一畦種蔥蒜,一畦種葛菜,一畦種胡蘿蔔,還有位置較低面積較大的一畦灌水種了茨菰。水邊地角也不放過,因地制宜種了合種的東西——葛根、淮山種水邊,芭蕉、橘樹種地角;水那邊則種了大片的香芋和木薯。我把目光從香芋枯焦的葉片上收回,久久地停留在腳邊一棵粗壯的葛菜上,一隻七星瓢蟲在油綠的葉片上噬咬着什麼,許久許久才前進那麼一點點。“老人一定賣菜去了,此刻正往地頭趕,或暫時離開一會”我把目光移向已挖去了大半面積的茨菰想。

“老人爲什麼現在還不來呢?”尉遲說。

“今天爲什麼見不着老人呢?”我說。

我們繼續等。七星瓢蟲繞到葉片後去了,看不見了,太陽也開始西斜了。還是沒有看見竹笠翁。

“我們爲什麼從來就沒有想過問問老人住在哪個村哪條巷呢?”尉遲自言自語。

“我們爲什麼不瞭解瞭解他的家庭境況呢?”我自言自語。

久盼之後,一個踽踽而行的老人終於在山邊的小路上出現了。我們歡喜起來。但老人向山林深處走去了。空歡喜一場,那是我們進大牛山次次路遇的看山老人。繼續等。太陽已變成紅紅的大蛋黃就要和牛山最高處的樹尖相吻了。看山老人轉悠出來了,看見我們,大聲招呼着拐下菜地來。走到跟前,他臉上先是泛起一層淺淺的驚訝,然後纔怪怪的問道:“你們來找這個老頭?”“是呀。”我和尉遲異口同聲地答。“你們真的不知道?”他又有點怪怪的問。神情有點凝重。“他怎麼了?”我搶先打探。一絲不詳的陰影掠過心頭。尉遲的表情也有點緊張起來。“唉,這個老頭真是不好彩,很不幸……”“他怎麼了?”我打斷了看山老人的話,尉遲用手扯扯我的衣襟。看山老人繼續說道:“三天前的傍晚,他到市場賣菜回來,橫過東南的紅燈路口時,一個不守交通規則的酒鬼司機把他撞到了路心的花圃裏。真是造孽呀,眼看就過年了。”“唉——這個該死的司機!”聽了看山老人的敘述,我們既痛惜老人的無辜,也痛恨司機的肇事。原來幾天前在封閉的校園裏聽說的一宗車禍,竟跟這位老人有關!這是我們多麼不願意相信的事實!

但老人是真真切切地離去了,我們之間曾經演繹過的美麗故事,再也不能繼續了。而且我知道,2011年春節,在與親人團聚的溫馨時刻,我心裏一定會有份牽掛,一份對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既陌生又熟悉的老人的牽掛。

“我們回去了吧。”尉遲拍拍我的肩膀。我從沉思中擡起頭來,看山老人不知何時離開,紅紅的大蛋黃只看到殘缺的一角了。我和尉遲一前一後地往木瓜地走,登上最後一道坎時,回首望去,菜地依舊,泉水依舊,茅屋依舊,老人日日用的木柄已磨得發亮的鋤頭也依舊放在芭蕉樹下的那個爛竹筐裏,只是這世界上永遠永遠地少了一個與這一切有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