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鄉村原文

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你們只聽見辛棄疾先生在宋朝這樣說,我可是踏着蛙歌一路走過來的。我童年的搖籃,少說也被幾百萬只青蛙搖動過,我媽說,一到夏天我和你外婆就不搖你了,遠遠近近的青蛙們都賣力地晃悠你,它們的搖籃歌,比我和你外婆唱的還好聽哩。聽着聽着,你咧起嘴傻笑着,就睡着了。

遠去的鄉村原文

即使你在田野裏追趕一隻老鼠,也能到達一首詩的附近,離老鼠洞不遠,是野草掩護的蛐蛐的琴房,正在演奏詩經裏的某個曲調。

小時候剛學會走路,在泥土的田埂上摔了多少跤?我趴在地上,哭着,等大人來扶,卻看見一些蟲兒排着隊趕來參觀我,還有的趁熱研究我掉在地上的眼淚的化學成分。我撲哧一笑,被他們逗樂了。我有那麼好玩,值得它們研究嗎?於是我靜靜地爬在地上研究它們。當我爬起來,我已經有了我最原始的昆蟲學。原來摔跤,是我和土地舉行的見面禮,那意思是說,你必須恭敬地貼緊地面,才能接受土地最好的`生命啓蒙。

現在,在鋼筋水泥澆鑄的日子裏,你摔一跤試試,你跌得再慘,你把身一子趴得再低,也絕然看不見任何可愛的生靈,唯一的收穫是疼和骨折。

稻田與荷田,只隔着一條田埂,他們是一對上千年的老鄰居,是芳鄰。稻與荷,各自站在各自的水裏,猜測着對方的冷暖和心事。他們也暗中喜歡着對方,經常互相交換些小禮物:這邊把多出的荷香捧過去,那邊就把寬裕的月光沿溝渠送過來,喜歡串門的青蛙也善意地丈量一下雙方的水深水淺,重複一些古老的忠告。秋收後,就有細心的嬸子說:這兩塊田裏長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嘛,稻米里有一股荷的香,蓮藕裏藏着米的香。

菜地裏的蔥一行一行的,排列得很整齊很好看。到了夜晚,它們就把月光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早晨,它們就把露珠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冬天,它們就把雪排列成一行一行。被那些愛寫田園詩的秀才們看見了,就學着蔥的做法,把文字排列成一行一行。後來,我那種地的父親看見書上一行一行的字,問我:這寫的是什麼?爲啥不連在一起寫呢?多浪費紙啊?我說:這是詩,詩就是一行一行的。我父親說:原來,你們在紙上學我種蔥哩,一行一行的。

你聽見過豆莢炸裂的聲音嗎?我多次聽過,那是世上最飽滿、最幸福、最美好的炸裂。所以,我從來不放什麼鞭炮和禮花,那真有點兒虛張聲勢,一串疑似世界大戰即將發生的劇烈爆響之後,除了丟下一地碎紙屑和垃圾等待打掃,別無它物,更無絲毫詩意。那麼,我該怎樣慶祝我覺得值得慶祝一下的時刻呢?我的祕密方法是:來到一個向陽的山坡,安靜地面對一片着靈魂的豐盈和喜悅而緘默着天真嘴脣的大豆啦、綠豆啦、小豆啦、豌豆啦、紅豆啦,聽它們那被陽光的一句笑話逗得突然炸響的嗶嗶啪啪的笑聲,那狂喜的、幸福的炸裂!美好的靈感,炸的滿地都是。詩,還用得着你去苦思冥想嗎?面朝土地,謙恭地低下頭來,拾進籃子裏的,全是好詩。

縱着走過來,橫着走過去,我不識字的父親,披一身稻花麥香,在阡陌上走了幾十年,我以爲他只是在琢磨農事,當他頭也不回地走遠,他的田畝和更廣袤的田畝,被房地產商一一夜間全部收購,種植了茂密的鋼筋水泥,然後無限期地轉租給再也不分一泌露水、不生長蛙歌,僅僅隸屬於機械和水泥的荒蕪永恆——這時,我才突然明白:我不識字的父親,他縱着走過來,橫着走過去,他一生都固執地走在一首詩裏,他一直在挽救那首註定要失傳的田園詩。

屋樑上那對燕子,是我的第一任數學老師、音樂老師和常識課老師。我忘不了它們。我至今懷念它們。它們一遍遍教我識數:1234567;它們一遍遍教我識譜:1234567;它們一遍遍告訴我,一星期是七天:1234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