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看待國學熱議論文

季羨林教授有一句名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意思是說,沒有哪一種文化可以永恆不變地主導世界:它總會衰落,讓位、退休、靠邊站,從文化的一號位置滑向配角位置。這不,西方文化主導世界的年月已經夠悠長的了,從20世紀最後十年開始,它應該向我們東方文化--而且特別是向以中國傳統文化爲代表的東方文化——讓位了(詳見《"天人合一"新解》,《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3年第1期)。

正確看待國學熱議論文

季羨林教授形象生動的論斷引起不少爭議。有人說這是文化循環論,有人則謂之曰一廂情願想當然。然而,大家不能否認的卻是,季教授的論斷確乎反映出一種文化思潮的變動,是這種文化變動的一部分。這種文化變動,就是與八十年代文化思潮迥然相異的“國學熱”。

讓我們回憶一下八十年代的情景吧!假如不健忘的話,人們當還記得,那個時候,你絕對看不到季羨林先生這樣的論斷。即使這樣的論斷存在,你也聽不到。因爲,它被另一種聲音蓋住了。這種文化的聲音非常高亢,格外激昂,容不得別的聲音存在。這種聲音,讓我們想到世紀初的新文化、五四,彷彿胡適、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又轉世重生了。他們高喊着“打倒”、“打倒”,“拿來”、“拿來”,舉着“科學”、“民主”、“西化”的大旗,披荊斬棘,前驅先路,做着“啓蒙”、“教化”的工作,創造着嶄新的歷史。這樣的文化聲音,人們喜歡給它戴上一頂極端化的帽子:激進主義。

激進主義的極端化主張,是全盤西化。它可以講出這樣的極端化的語言:搞上一百年殖民地,保管中國現代化。甚者至曰:幹嘛打跑日本鬼子?保不準鬼子能使咱看上彩電呢!至於老祖宗孔子、儒學、東方的“黃色文明”等等,只能是渣滓、糟粕,只有讓我們唱輓歌的份兒:河殤!

然而,曾幾何時,不過十年的工夫,風氣又變了。八十年代的文化激進主義、全盤西化,早已讓位於九十年代的文化保守主義、東方價值。筆者清楚地記得,學者們戲稱爲老闆的沈昌文先生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明確地說,他們《讀書》雜誌的基調要變了,要亮出保守主義的旗幟了!回頭再看,當年盛極一時、令衆多青年學生趨之若鶩的新老“三論”云云(控制論、系統論、信息論、耗散結構論、計量學、心理史學等,說法不一),而今安在哉!於是,季羨林教授的論斷倏然出現了!一股文化的風,有別於《聖經》所謂想到哪兒就到哪兒的風,彷彿吹在冬日的林野,碰到一粒小小火星,便蓬勃燃燒起來,匯聚成九十年代最引人注目的文化景觀:“國學熱”。

到底有沒有一個"國學熱"

說起“國學熱”,有人根本就不承認其存在。特別有趣的是,這些不承認的人,又大都是發動“國學熱”的人(參看《孔子研究》1995年第5期)。有位搞國學的中年教授甚至說:現在的大學生連古文都看不懂,更別說讀“十三經”了,夫復何談“國學熱”!

事實上,國學“熱”還是“不熱”,並不決定於是否承認,與大學生能否讀懂古文也沒有什麼必然聯繫。遙想當年,五四鉅子的國學功力,哪一位不是頂瓜瓜?然而,在風氣雲起、輿論形成的時候,在思想的衝動下,“國學”在他們的胸膛中又何嘗“熱”得起來!文化,特別是文化思潮,時常有它的盲動性,這又經常是理性、權勢乃至政治所無法左右的。只有待風氣轉變、輿論倒戈、理性重伸的時候,人們收拾身心,痛定思痛,才未嘗不會“絢爛終歸平淡”,重踏來時路。所以,思想啓蒙、開一代風氣的鉅子嚴復,臨死前卻說了這麼一句話:“中國必不亡,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這也就是文化保守主義最精粹的'宣言了!而我們觀察八、九十年代兩朝均爲活躍的若干學人(如李澤厚,見《原道》叢刊第1、2輯),又何嘗不是如此!

搞國學的人不承認存在一個"國學熱",不敢乎?不願乎?不敢,何以不敢?不願,何以不願?倒是一些反“國學熱”的人,一口咬準,“國學熱”是明擺着的。要是連他們都不承認有一個"國學熱",那他們反什麼呢?自然,搞國學的人硬說沒有什麼"國學熱",也就讓對方沒什麼可反了!學術、學術,就是"學"與"術"。1998年,李慎之先生髮表長文《什麼是中國現代學術經典》(上海《文匯報》1998年8月28日),對劉夢溪主編的《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叢書及其爲該叢書所作的長序提出商榷意見。在我的今儒學案中,李老是劃歸在反"國學熱"一系中的,劉先生則歸在國學一系裏面。所以,李老這篇文章,我以爲可以看作是國學與反國學論戰的最新動向。而熟悉李老的人想必都知道,他的文章篇篇精彩,無一例外,本篇也就不能逃過--反正我讀過之後,是非常感動的。因爲,李老文章的某些具體論斷,可以商量,可以再議,但整篇文章的基調,卻是明亮健康、積極向上、使人激動的。他開篇便依照劉序的順序,提出什麼是"學術"的問題。這個問題,當然可以討論,而有的時候也會出現尷尬,即你不討論,我倒明白;你一討論,我反而糊塗。而我是寧願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將"學術"解釋爲"學"加上"術"的。不是嗎?我們在"國學熱"的討論中,就不僅僅看到了"學",而是還看到了"術"。至於說什麼是"學",什麼是"術",我以爲只有請讀者去"得意忘言"了--在學術討論中,我們是否也可以像在文學中那樣,有餘不盡,不把話說光,而是留些思索或想象給讀者呢?順便說幾句,劉夢溪先生洋洋灑灑的大序謂夏曾佑曾主持上海《時務報》,我的印象是夏氏與《時務報》根本就沒有關係;又說儒學固然長期處於正統地位,而荀、墨等諸子之學也沒有消逝,我卻以爲荀學原本屬於儒學,梁啓超、夏曾佑等人甚至以爲兩千年中國之學術,荀學而已;又謂章太炎"不信晚清以來的地下發掘物",容有可商;至於所謂"康有爲在晚清思想界的影響不可低估"云云,卻是無須去說的。

開了那麼多會,寫了那麼多書,搞了那麼多講座,遊了那麼多國家,得了那麼多資助,辦了那麼多刊物,建了那麼多組織,受了若干次接見,還說沒有一個"國學熱",誰能信呢?當然,這裏有個標準問題。懸想着今後的大發展,我們可以說它還不夠熱;比照着往日的破四舊,我們也可以說它熱得過分了。重要的是,大家都應該首先本着公正、平實、客觀的態度來討論問題,其次要釐清邏輯界劃,不要在不同的層次上討論問題。不然的話,夾帶着意氣和情緒,挾裹着權勢和信仰,在不同的層次上各說各話,清水也只能是越攪越渾。

當然,我無法回答"國學熱"這個詞是誰發明的,是誰最早應用的。衡估某種文化現象,往往很難甚至無法將其量化。但是,不能確定的源頭可以匯成滾滾的江流,這可以說是文化大潮的另一個特點。所以,儘管"國學熱"是確實的,但首先講出"國學熱"的人,又是無法確認的。這可能不符合我們的心理期待,卻是本真。同時也可以看出,在知識產權的殿堂裏,也有失物認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