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名相張九齡

引導語:張九齡是一位有膽識、有遠見的著名政治家、文學家、詩人、名相。今天我們一起來了解一下這位盛唐名相——張九齡。

  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

  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

  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張九齡《歸燕詩》

從全詩8句來看,說的都是燕子。詩的大概意思,也比較容易解讀。

“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燕子雖然如此微賤,但仍然乘着春天短暫的美好時光而來。

“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燕子當然不知道“泥滓”之賤,看到華麗的玉堂打開,就一直在辛辛苦苦地銜泥築巢。

“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時時可以見到燕子成雙成對出入,每天不知會進出多少回?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作爲一隻燕子,沒有心思與外物競爭,請鷹隼這樣的猛禽們,不要輕起猜忌之心。

這詩的詩題呢,既可叫《詠燕》,也可叫《歸燕詩》。嗯,這是一首紮紮實實的關於燕子的詩。

但是,仔細讀來,總感覺這詩不僅僅是在說燕子,好象還說了點別的啥和啥。

還說了啥呢?先來看看詩作者是誰。

張九齡,那個寫出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千古名句的張九齡。

張九齡寫這詩時,身處唐朝的京城長安,時間是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春天。這一年,他正好年滿60歲,已到了我們今天退休年齡的他,還擔任着朝廷尚書省右丞相這樣的高級官職。

這樣一來,這首《詠燕》還說了些啥意思就出來了。原來,張九齡不僅僅是在說燕子,他還說了:那隻燕是我。

既然“燕子=張九齡”,那最後一句的“鷹隼”是誰?

令人驚奇的是,雖然歷經千年,關於這句詩中的“鷹隼”,居然一直就有定論。那就是,鷹隼=李林甫。是的,就是那個史上以“口蜜腹劍”而聞名的奸相李林甫。在張九齡寫這個詩時,李林甫時任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在明確了變量1“燕子=張九齡”、變量2“鷹隼=李林甫”之後,還有一些變量要明確:變量3“玉堂、繡戶、華軒=朝廷”,變量4“春=開元前期昌明的政治環境”。

差不多了,下面我們一股腦兒將變量1234都代入詩中,來看看這詩真正的意思:

“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我張九齡雖然出身微賤,但仍然趁着開元前期昌明的政治環境,短暫地參與過朝廷大政。

“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我張九齡豈不知道“泥滓”之賤,但既然有幸躋身朝廷高級官員之列,當然要辛辛苦苦地像燕子銜泥築巢一樣,爲國家政務操勞。

“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我張九齡和你李林甫一起,經常一起出入朝堂,一天不知要進出好幾回?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但是,我張九齡沒有心思與外物、外人競爭,請你李林甫不必猜忌,更不必中傷。

需要指出的是:最後一句,張九齡不僅僅是在表白心跡,而且更像是在求饒。

是的,60歲的尚書省右丞相張九齡,在向54歲的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李林甫求饒。

而且,據南宋尤袤的《全唐詩話》,張九齡蘊藏在這首《詠燕》詩的求饒,李林甫本人還看到了:

“九齡在相位,林甫方同列,陰欲中之。將加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實封,九齡稱其不可,甚不葉帝旨。他日,林甫請見,屢陳九齡頗懷誹謗。於時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賜,將寄意焉。九齡惶恐,因作賦以獻。又爲《燕》詩以貽林甫”,“林甫覽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

尤袤在南宋朝廷,好歹也是當過部長級禮部尚書的人,怎麼會如此缺乏政治鬥爭常識?

是的,張九齡的確寫了《詠燕》詩,詩中也的確有向李林甫等政敵表白心跡甚至求饒的意思。但他好歹也算是政壇前輩了,怎麼可能如此不顧體面,真的把這個詩去送給李林甫,以求得政敵的憐憫?況且詩中將對手比爲“鷹隼”,對比燕子,顯然不是什麼好鳥啊,豈不是更加激怒對手?

還有,政治鬥爭從來就是你死我活,如果能夠因爲一首詩而罷手,那就不是史上聞名的李林甫了。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正是由於李林甫的進一步中傷和攻擊,才最終導致了張九齡退出政治舞臺。

換句話說,張九齡並沒有把這首《詠燕》詩送給李林甫;即使送了,這首詩也在事實上沒有起到讓李林甫心生惻隱從而罷手的效果。

當然,張九齡就算沒有當面求饒,有了這首詩在,也算他有求饒之心了。可是,字面看起來,右丞相貌似應該比兵部尚書要大啊,爲什麼官大的反而要去求官小的,而且官大的還求饒?

這個事兒,我儘量簡單一點說:張九齡的右丞相,是假丞相;李林甫的“兵部尚書”之後,還跟着一個“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後綴。由於這個後綴,他是真丞相。

當然,張九齡當年也闊過,也當過真丞相。在開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到開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之間,張九齡是真丞相,或任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或任中書令。

李林甫呢,在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之前,還只是一個黃門侍郎,並非丞相。這一年,他被唐玄宗李隆基提拔爲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和中書令張九齡、侍中裴耀卿一起,成爲李隆基的三個真丞相之一。

短短一年之後,李林甫就取代張九齡,成了中書令,牛仙客則取代裴耀卿,成爲新的真丞相之一。張九齡、裴耀卿,則分別“罷知政事”,退出真丞相行列,改任尚書省右丞相、左丞相,就此成了假丞相。

看到這裏,估計各位沒暈也差不多了:真丞相、假丞相,右丞相、左丞相,到底哪一個纔是靠譜的唐朝丞相?這都神馬情況?

各位遇到的情況,北宋的大才子、《新唐書》的編撰者歐陽修,也遇到過。所以,他在《新唐書·百官志》中大吐苦水:“唐世宰相,名尤不正”。

唐朝宰相或丞相的名稱,怎麼個不正法?

先來明確幾點:

一,唐朝沒有“丞相”“宰相”這樣的官職名稱和崗位職責。即使唐朝後期將有關官職改稱了“丞相”的,其崗位職責也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大滴不同。

二,唐朝實行集體宰相制度。一般情況下,皇帝會保持一個以上、七八個以內的多位宰相,形成自己的政務參謀班底。皇帝在長時間內只任用1個宰相的情況,在唐朝非常罕見。

三,除了極爲個別的例外,比如那個因與唐太宗李世民鬧彆扭而聞名青史的魏徵,曾經以“祕書監”這樣類似國家圖書館館長的身份“參豫朝政”,從而成爲真丞相之外,唐朝的丞相多出自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等“三省六部”系統的官員。

四,終唐一世,真丞相有以下兩種情況。

(一)中書省的一把手“中書令”、門下省的一把手“侍中”,一直就是真丞相。

三省中最後一省“尚書省”的情況則比較特殊。其一把手是“尚書令”,最初也是真丞相。但由於唐朝建國之初,李世民任過此職,後世諸帝爲表尊重,就將此職虛設,不再授人。這樣一來,“尚書令”之下的“尚書左僕射”“尚書右僕射”,就成了真丞相。

但是,“尚書左僕射”“尚書右僕射”是真宰相的時間,持續到武則天長安四年(公元704年)爲止。在神龍元年(公元705年)五月,豆盧欽望升任尚書左僕射,“既不言同中書門下三品,不敢參議政事。數日後,始有詔加知軍國重事”。這樣,豆盧欽望纔敢真正履行宰相的職責。

從那以後,“空除僕射,不是宰相,遂爲故事”。也就是說,在此之後,官員升任“尚書左僕射”“尚書右僕射”,如果任命時未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等後綴名號者,便不再是真丞相。

(二)就唐朝史籍所見,無論是什麼部門的什麼官員,只要在正式職務任命之後,加有以下字眼後綴中的任何一個,就一律是真丞相: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平章事)、知政事、參豫(預)朝政、參豫(知)機務、參議朝政、參議得失、平章政事、平章軍事重事、參知政事、參謀政事、同掌機務、參掌機密、知中書(西臺)事、知門下省事、知軍國重事、同知政事(同知軍國政事)、同中書門下同承受進止平章事、軍國重事中書門下平章、勾當中書事。

我知道,花樣有點忒多了,請大家見諒。但這個花樣是唐朝歷代皇帝玩的,主要責任在他們,不在我。

其中,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平章事)最爲普遍。前一個名號,在唐朝用了116年,有此名號的唐朝宰相有128人;後一個名號,在唐朝用了226年,有此名號的唐朝宰相多達310人。

所以,李林甫此時擔任的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是大權在握的真丞相;張九齡此時“罷知政事”,去掉了真丞相的後綴,所以他擔任的右丞相就只是名義上的丞相了,是“尚書右僕射”,是假丞相。

尚書右僕射,就只能管管尚書省的事兒了,其餘中書省、門下省的事兒管不着了,國家大事就更管不着了。

一個是剛失權柄的假丞相,一個是大權在握的真丞相,所以,張九齡就有求李林甫放一馬的心跡了。

然而,個人認爲,張九齡之所以怕李林甫,倒還真不是因爲後者權力有多大,真正的.原因恐怕還是在於:張九齡深知李林甫是沒有底線的小人,自己則是有底線的君子,真要面對面地幹起來,自己不是對手。

對於李林甫的小人行徑,《新唐書·李林甫傳》說:“九齡繇文學進,守正持重,而林甫特以便佞,故得大任,每嫉九齡,陰害之。”《舊唐書·李林甫傳》說:“林甫面柔而有狡計,能伺侯人主意”,“猜忌陰中人,不見於詞色,朝廷受主恩顧,不由其門,則構成其罪;與之善者,雖廝養下士,盡至榮寵。”

所以,對於自古以來就有的“君子不與小人鬥”格言,我們要理解其真正的含義:那不只是對小人的蔑視,更多的,是對君子的愛惜。

面對李林甫這樣極品的小人,“守正持重”的張九齡豈是對手?所以,張九齡怕了。

結果當然在意料之中,李林甫仍然沒有放過他。李林甫藉着監察御史周子諒彈劾牛仙客引起李隆基暴怒的契機,指出周子諒爲張九齡所薦舉,於是張九齡被貶爲“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從京城貶至荊州,由“從二品”直降“從三品”。

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五月八日,聞貶命即馳驛上任的張九齡,抵達荊州,當上了比今天荊州市市長猛得多的“荊州省省長”。或者,我們叫他“荊州大區行政長官”,也可以。

他在荊州任上,一共呆了三年。在此期間,他和孟浩然、王維等今天我們如雷灌耳的大詩人們一起,遊山玩水,彼此唱和,留下了一段詩壇佳話。

其中,孟浩然留下一首《陪張丞相自鬆滋江東泊渚宮》顯示:張九齡還和孟浩然一起,乘船暢遊長江,到過筆者的家鄉——今天的荊州市鬆滋縣。

原來,筆者家鄉的秀麗山水,還有幸陪伴着張九齡,渡過了他人生中最後的宦海時光。直到今日,走筆所及,筆者和家鄉仍然倍感榮寵。

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春天,張九齡請求回韶州拜祭先人陵墓,因病在家鄉去世,終年63歲。

其實,李隆基對於張九齡,一直是真心喜歡的,是後者的鐵桿粉絲。

《開元天寶遺事》記載了李隆基對張九齡的喜歡,甚至可以說是仰慕。李隆基說:“張九齡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終身師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場之元帥也”。

請大家注意“師之”二字。在張九齡面前,李隆基的姿態還是擺得蠻低的,有點兒小學生的意思。而且,李隆基還送給張九齡一個美稱——“文場元帥”。

要知道,唐朝武職中,最高軍職爲十六衛的大將軍,比如“右衛大將軍”“左驍衛大將軍”等等。唐朝的“元帥”,一般情況下,有兩條規則:一是非戰時不設“元帥”,二是非皇族不任“元帥”。張九齡一介文人,李隆基竟然以“元帥”這樣的崇高武職來稱讚他,這是隻有張九齡的鐵桿粉絲纔能有的行爲。

可惜的是,李隆基雖然是張九齡的鐵粉,卻並不是他的腦殘粉。因爲此時的李隆基,已經登基多年,“開元盛世”的事實說明他已是“偉光正”的代表。這樣一來,他就由自信而自負,由自負而自驕。更何況人家貴爲皇帝,大權在握呢。

所以,在很多問題上,李隆基很不喜歡張九齡對於原則和底線的堅持。

李隆基要提拔李林甫當宰相,張九齡不同意;李隆基要提拔牛仙客當宰相,張九齡不同意;李隆基要廢掉皇太子李瑛,同時找另外兩個皇子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的黴氣,張九齡不同意。

顯然,張九齡不同意的,都是當時的大事。而他所依據的,都是他認爲應該堅持的原則和底線。

其實,關於大事如何處置,從古到今一直就有一個潛規則存在:領導找你來商量大事,不是問你有什麼不同意見,而是問你將如何贊同他的意見。你還真以爲自己當家了?

果然,在其中一次爭執時,“帝變色曰:‘事總由卿?’”——翻譯一下:“李隆基臉色大變地說:‘全部都由你說了算?’”

於是,兩人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可是,在沒有了張九齡的日子裏,李隆基卻又抑制不住對他的思念,總是想起他來:

《舊唐書·張九齡傳》裏有證據:後宰執每薦引公卿,上必問:“風度得如九齡否?”——每當宰相們推薦朝中公卿人選時,李隆基必定要問一句話:“這人的風度,能和張九齡一樣嗎?”

原來,張九齡就是李隆基心目中的“公卿樣板”。

就這樣平時想想也就罷了,李隆基偏偏還在公元756年,在張九齡罷相20年、離世16年之後,在自己逃難到成都時,再一次地、深深地想起了張九齡。

“爲什麼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那還是在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張九齡罷相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的時候:

當時,范陽節度使張守珪向中書令張九齡報告,他手下有一員蕃將在討伐契丹時失利,違犯軍法,已將其執送京師,請朝廷將其斬首,以正朝典。張九齡立馬錶示同意。

張九齡同意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爲這個蕃將犯了軍法,還因爲此人他早就認識。幾年前,在這個蕃將入京彙報工作時,張九齡就見過此人。當時,他就神奇地對其有個判斷:“亂幽州者,必此胡也。”

現在,正好此人犯了軍法,送上門來。張九齡決定藉此機會,殺了他,永絕後患。

可是,中書令張九齡同意了,皇帝李隆基卻不同意。爲了顯示自己的皇恩浩蕩,他下令將這個蕃將放了。而張九齡也在此事之後不久,就被免掉了職務,從此在政壇上消逝,他再也沒有機會改變李隆基的決定了。

整整20年之後,當李隆基躲在成都一隅之地,爲自己當初那個決定後悔得牙疼時,他淚流滿面地、深深地,想起了張九齡。

《唐語林》記錄說:唐玄宗倉皇幸蜀之時,曾對高力士說:“吾取張九齡之言,不至於此。”既而取長笛吹自制曲,曲成複流涕,詔樂工錄其譜。至成都,乃進譜而請名……良久曰:“吾省矣。吾因思九齡,可號爲謫仙怨。”

李隆基“因思九齡”,也部分意識到自己當年對他的貶謫是不公平的,於是在那個兵兇戰危之際,仍然從成都派出中使,前往張九齡的家鄉韶州曲江(廣東韶關),專程去祭奠這位已經去世多年的前宰相。

只爲了他20年前的神奇和英明。

因爲,張九齡當年執意要殺掉的那個蕃將,名字叫——安祿山。

清人趙翼評價說:“是曲江生平,此一事最關國家之大。”此句中的“曲江”,就是指張九齡。

事實上,張九齡罷相,絕對是唐朝歷史上的一個分水嶺事件。這個觀點,從唐朝的有識之士,到今天的歷史學家,史不絕書,觀點一致。

唐憲宗時的宰相崔羣,好象是第一個提出這個看法的:“世謂祿山反爲治亂分時,臣謂罷張九齡、相李林甫,則治亂固已分矣。”

歐陽修、宋祁等人在編撰《新唐書》時,也持同樣看法:“自是朝廷士大夫持祿養恩矣。”

猛人司馬光也這樣認爲。他在《資治通鑑》中說:“九齡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無復直言。”

大文豪蘇東坡,也是這個看法。他在《經進東坡文集》中寫道:“唐開元之末,大臣守正不回者,惟張九齡一人。九齡既已忤旨罷相,明皇不聞其過,以致祿山之亂。治亂之機,豈不謹哉!”

所以,在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四月十四日,在長安城大明宮的朝堂上,李隆基當時所送走的,並不僅僅只是張九齡一個人的背影而已;被李隆基一起送走的,還有他一手開創的盛唐的背影。

只是,當時的李隆基,甚至也包括當時的張九齡,並沒有意識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