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經典散文系列之 穿

     

張愛玲經典散文系列之 穿

 

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於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我沒有資格進他的小說,也沒有這志願。

因爲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着,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我說過:“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糉子湯糰,吃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越是性急,越覺得日子太長。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裏面,粉紅絨裏子上曬着的陽光。   

有時候又嫌日子過得太快了,突然長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不能穿了。以後一想到那件衣服便傷心,認爲是終生的遺憾。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着,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着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爲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學畢業後跟着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我到香港去讀大學,後來得了兩個獎學金,爲我母親省下了一點錢,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  

色澤的調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衝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隻推扳一點點,看了越發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對照。大紅大綠,就像聖誕樹似的,缺少回味。中國人從前也注重明朗的對照。有兩句兒歌:“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金瓶梅》裏,家人媳婦寧蕙蓮穿着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着;西門慶看着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綢與她做裙子。 

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我們已經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過去的那種婉妙複雜的調和,惟有在日本衣料裏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歡到虹口去買東西,就可惜他們的衣料都像古畫似的捲成圓柱形,不能隨便參觀,非得讓店夥一卷一卷慢慢的打開來。把整個的店鋪攪得稀亂而結果什麼都不買,是很難爲情的事。

和服的裁製極繁複,衣料上寬綽些的圖案往往被埋沒了,倒是做了線條簡單的中國旗袍。予人的印象較爲明晰。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賞鑑:棕櫚樹的葉子半掩着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綠膜,飄着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花,彷彿應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裏;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