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文學之我見:貪婪

女性文學是一個成長中的話題,這樣的話題的特點是,所有的討論者都有豐富的見解,卻缺乏基本的共識作爲討論的平臺,因此討論有時就顯得很熱鬧,卻往往又多歧義、多誤解,多王顧左右而言他和誰也不挨着誰。但我在這裏看到的是,大家很快就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儘管新浪還把有限的幾個貼子集起來引誘大家。我倒還願意接着說兩句。

女性文學之我見:貪婪

吾本山東人的貼子是和真正的女性寫作無關的。我猜他也沒有看過什麼真正的女性文學的作品。

我愛十三月,每看到她這樣的貼子,往往想象作者是哪位情意相通而又不拘形跡的好朋友。只是,十三月指出了個人化寫作作爲女性寫作特徵的積極性,但沒有說明除了“命名上的前瞻性”之外個人化寫作還有哪些意義。另外,她使用了“爲時代作證”這樣的說法來說明女性寫作的價值,有以己度人之嫌,儘管是善意的。在當下的中國,“時代”和“使命”這樣的詞彙已經被填塞得完全失去了它們本來的含義,以它們的名義對讀者進行感情欺詐並掩蓋自己的貧乏無力的人已經太多了,我們不能不警惕。正是爲了恢復在“大敘事”和使命感的名義下被抽空的個體的本真,逃脫以超越性別的名義所樹立的男性話語霸權的籠罩,女性作者才採用了個人化寫作的方式。這是一種生存策略棗只有在這種策略的掩護下,女性作者纔有空間發出她們自己的聲音,而不被淹沒,也是一種革命、一種復歸。

來自南方都市報的文章,確實尖銳地指出了新生代女作家的一些矛盾和困境。在我看來,她們和她們筆下的女性主人公的困境的根源,在於她們雖然清醒聰明,卻無法克服對都市浮華生活的過度貪婪。正因爲這種貪婪,她們一邊痛恨着,一邊仍然沉淪於正在發酵的大都市之中。她們對自己的性別有着強烈的敏感,但這種敏感,與上一代女性寫作者,林白等人是不同的。林白等人在對自己的成長經歷的清算中看到了女性的自我被壓抑、被忽視的事實,並試圖通過自己的寫作重新標舉這個自我,不惜以一種決絕的、激烈的姿態;而新生代女作家們所看到的是:在這個兩性際遇急劇分化的年代,身爲女性(專指有些姿色、解些風情的女性)是一種資本,善於運用這種資本、在與男人的遭遇中有所斬獲的女性可以成爲都市傳奇,反之,同時遭到男人的冷落和女人的不屑的女人……則太可怕也太可憐了,她們不要那樣。讀新生代的小說,感覺她們總是處於一種強烈的焦慮當中,這焦慮總是來自兩者:物質金錢或男人,而這兩者又其實是一回事。她們似乎總是在自問:我有男人嗎?我能吸引男人嗎?我有錢嗎?明天我還能活下去嗎?……這些新生代的女性洞察女性自古以來悲哀絕望的根源在於對男性的依附,並試圖超越這種女性的宿命,但她們採取的方式是非常投機的:用一種更富於刺激性的姿態挑逗男人,通過激怒、拒絕甚至虐待男人來保證自己對他們的佔有。其實,如果女人在物質上和感情上是如此根深蒂固地依賴於男人的話,她們試圖控制男人的努力的最終結果只能是作繭自縛。在小說裏,她們對自己那種種女性的小把戲得意洋洋,但實際上,她們根本沒有超越女性的卑微的宿命,而是更加強化了它:她們所強烈標榜的女性的個性、女性的自我,最終都變成了她們拋向男人的誘餌。

前衛、另類,都不過是姿態。林白髮明瞭這個詞組:一個人的戰爭。我對它的理解是:女性對這個充滿不公平的世界的反撥,從滌盪舊我開始。而新生代女性們卻迴避這種戰爭,還把迴避說成是超邁。其實,她們比老式女人更高明一點只在於,她們的自由,只是相對於某一個男人而言。老式女人離不開一個男人,她們離不開不特定的男人羣。她們倒是熱衷於另外一種戰爭,即女人之間的戰爭:證明自己比另外一些女人更值得男人追逐。其實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男人們最熱衷欣賞的戰爭……女性的宿命在這種戰爭中更加被強化了。

物質,性,新生代女性的小說可以很乾淨地被濃縮成這兩個詞。在這兩個詞之間的夾縫中穿行的形象總是相似的,儘管出自不同的小說。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新生代女作家的憤怒和困惑,但曾經的同情在逐漸淡去,因爲我看到,她們的小說的市場前景正在迅速升溫棗在《糖》在收穫上出現的同時,單行本也上了市,那些經常配有作者“玉照”的新生代小說是如此地符合某種期待,是如此地適合被消費。憤怒、困惑、前衛、另類、都市、性,一古腦兒被新生代出售。

我曾經深愛這些女作家,儘管她們比我年輕得多,我的生活方式正屬於她們那麼不屑的那一種。但我愛她們的潑辣,愛她們會如此無所顧忌地揭穿女性的生存真實,而不是用柔軟的自欺去掩飾。而且,她們通靈般的語言方式是多麼地妖異迷人啊。當我看到《像衛慧一樣瘋狂時》簡直簡直是迷醉了。是因爲我想到了她們的人物(不說她們自己吧)內心深處是多麼的冷漠和無聊,才使我擺脫了對她們一廂情願的迷戀。也許她們當中會出現像王安憶那樣優秀的、近乎全能的女作家,但她們必須得經過很多次的'蛻變才行。

回到南方都市報的文章上來:與其說男女作家的根本區別在於性別,不如說在於他們所代表的人羣的現實處境,這種處境未見得是由性別先天註定的,而更可能來自這個社會的構造。女性作者的作品未見得都是緊張、焦慮的,不是有很多專門向讀者奉送柔情蜜意的女作家麼?但確實,幾乎所有歸入女性寫作旗下的女作家,都不那麼“灑脫”,但恐怕不是因爲什麼“女人的天性是懷胎哺乳”,因此就緊張害怕,而是因爲她們承擔的是女性從來沒有被充分正視、更缺乏表現的命運。沒有人會在男作家的名字前面加一個“男”字,因爲人們和他自己都認爲他是全知的,他當然懂男人也懂女人。他是一個本質化的、同質化的人性的代言人。而女性寫作者們的意見是:男人看到的只是他們願意看到的女人、是被這個男性主導的社會塑造過的女人。他們把太多的臆想加了女人身上,還非要說那就是女人的真實想法。女性寫作者們想寫出一些以往沒有被髮掘的女性的真實,而要這麼做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奉送柔情蜜意是輕鬆的,寫一個人的戰爭是不輕鬆的。的確,新生代女作家們遠遠沒有解放,其實,在這個世道,誰也解放不了,“在俄羅斯誰能自由而快樂?”只是有人敢於說出實情,有人非說一切都好得很而已。

其實,女性寫作是一個太多陷阱的話題,因爲,首先,關於什麼是女性寫作、誰是女性寫作者或者僅僅是一個女作家,都恐怕很難統一意見。比如,十三月提到了陳染,在我看來,陳染和她的《私人生活》,完全是被誤讀爲女性寫作的,女性寫作也正因爲她,在很多時候似乎被抓住了什麼把柄。而陳染本人卻因此得到了銷售量和男性評論家的追捧。簡單說吧,陳染把女性的隱私當成了譁衆取寵的手段。其實,她表現的也是傳統男性視閾下的女性,儘管蒙着“前衛”的面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女性,毫無理智地沉湎於性的女性……尤其是女性的被強姦渴望,更是一種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