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傑
有一天,一位來自家鄉四川的女記者向我談起她曾經採訪到的兩
個故事。用“故事”這個詞語太輕飄飄的了,那是關於痛的、也是關
於愛的、更是關於愛與痛的糾纏的“人”的歷史與現實。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四川自貢。自貢自古以來就盛產井鹽,井鹽至
今依然是自貢的支柱產業之一。這裏有若干家曾經很紅火的千人、萬
人的大工廠。近年來,這一行業很不景氣,“下崗”--這個詞語是
我們創造的“有中國特色”的詞語,不同於“失業”,以示社會主義
國家與資本主義國家的重大區別--的工人不斷增加。有的家庭四代
同堂,老中青幾代人都是同一個工廠的工人,因此出現夫妻雙雙“下
崗”、父子雙雙“下崗”、兄弟雙雙“下崗”的情況。
有一個工人家庭,夫妻倆人都遭遇到了“下崗”的命運,兩人一
個月的收入加起來僅有300 元,還不到政府規定的“最低保障線”。
爲了供養孩子,他們什麼都嘗試過:蹬三輪車、擦皮鞋、擺地攤……
由於夫妻倆除了工人的技術以外沒有別的特長,所以只能從事這些低
收入的事情。每天干得精疲力竭,家裏依然入不敷出。每到週末,他
們帶着孩子到父母家蹭飯吃。父母的手頭也不寬裕,日久天長對他們
也冷言冷語。後來,連孩子的學費也成了問題,東挪西借也堵不住漏
洞了。孩子很懂事,知道父母的難處,很想幫父母。但是,一個剛剛
上小學的6 歲的孩子能做什麼呢?孩子便去商店偷東西,偷的也不過
是麪包和餅乾而已。結果,孩子被店主抓住,狠狠地打得鼻青臉腫、
傷痕累累。回到家裏,父母追問了半天才得知真相。一家三口抱頭痛
哭。
又到了週末,父母忍着白眼,把孩子帶到爺爺奶奶家,說最近要
出門幾天。然後,夫妻倆回家雙雙上吊自盡了。他們沒有留下遺書,
就那樣直截了當地把自己掛在了廁所的樑上。這件事情在地方上引起
很大的轟動。工人們感同身受--也許自己的命運也是如此,他們自
發地捐款,爲死去的夫妻兩舉行葬禮。而地方官員爲了保住自己的官
職,對輿論進行嚴密的封鎖,不讓當地的任何媒體進行報道。
女記者作爲省報的記者,湊巧來到了自貢,接觸到這一情況。官
員們很緊張,害怕她進行報道,趕緊找到她,在當地最豪華的酒店裏
設宴款待。這是一桌極其豐盛的宴席。美麗的小姐、金黃的龍蝦、鬱
香的洋酒……然而,女記者突然對着這一切放聲痛哭。本來是一派其
樂融融的景象,這一哭讓滿座天圓地方、油腦肥腸的官員感到莫名驚
詫、尷尬萬分。他們不明白這個年輕的女記者爲什麼要哭:死去的又
不是你的親人,幹嗎如此傷心!他們決對意識不到:僅僅這一桌子飯
菜的花銷,就可以拯救兩個年輕的生命,就可以成全一個美好的家庭。
兩個生命的消逝,其實與這一桌酒席和其他無數的酒席息息相關。
另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女孩的。這個女孩從事的是被許多道貌岸
然的人士輕蔑地稱呼爲“妓女”的工作。“知識分子”們是恥於談論
她們這類人的。女孩出生在川東最貧困的地方之一--奉節縣。她的
家庭是地地道道的赤貧的農民家庭,她是老大,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妹
妹。家裏沒有一件錢的東西,每個人只有一套能夠穿出門的衣服。女
孩雖然成績優秀,但家裏沒辦法供養她上學,初中畢業就從鄉下到城
裏打工。她希望在城裏尋找機會,掙點錢給弟弟妹妹上學。開始她到
飯館裏洗盤子、在工廠裏幹粗活、去商店運貨物……什麼樣的活都幹
過。這樣掙扎着過了一年多,收入只夠維持自己的基本生活,依然沒
有辦法存錢下來寄回家給父母和弟妹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她走
上了一條“不歸路”;沒有其他的選擇可以選擇了,她選擇了一個年
輕女子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她到了燈紅酒綠的南方,把自己“賣”了出去--除了身體、上
帝和父母賜予的身體以外,她別無所有。作出這一決定的時候,她是
決絕的。對於她來說,只有放棄尊嚴,才能獲得生存;只有出讓自由,
才能改變現狀。剛開始,女孩在最底層的歌舞廳和髮廊裏進行交易。
後來,由於她的美麗和聰明,她進入了這一行當的更高級的層次,尋
找到官員和港臺商人作爲自己的“買主”。沒有人知道這兩年她是怎
麼熬過來的,這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她把淚水嚥到心靈的深處,讓它
們結晶成最鹹的鹽;她把傷痕包裹在時尚的衣裙裏,不讓一絲陽光來
撫摸。在五星級酒店奢華的套房裏,她一次又一次地舒展開自己的身
體,牙齒把嘴脣咬出了血。她的`夜晚沒有星光。
兩年後,女孩積攢了80萬元--這是她在家裏的時候無法想象的
一筆鉅款。帶着這一皮箱沉甸甸的錢,她回到了家鄉。她告訴父母這
筆錢是怎麼得來的,而且還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自己已經染上了
艾滋病,只有最後幾個月的生命了。這80萬的鉅款,雖然是“骯髒”
的錢,但也是自己用生命換來的。有了這筆錢,畢竟能夠供養弟妹們
上學了。她告訴父母,一定要用這些錢將聰明的弟妹們送進大學,圓
自己沒有圓的夢想。
不久,女孩痛苦地離開了人世。被悲痛和恥辱壓垮的父母,瀕臨
精神崩潰的邊緣。他們用一生全部的積蓄300 元錢替女兒辦了個光彩
的喪事。女兒在死去之前就遭到人們的指指戳戳,父母要讓女兒光榮
地離去。然後,父母將所有的80萬元裝進女兒的棺材,送進了火葬場。
女兒與鉅款同時化爲灰燼。父母以爲,這樣就能夠在另一個世界還女
兒以清白。面對吞噬女兒的熊熊大火,兩個老人徹底瘋了。
這是兩個真實的故事。
當這位親身採訪的女記者向我講述的時候,她淚流滿面。
我對這樣的眼淚報以十分的敬意。這是一個眼淚幾乎不爲他人而
流的時代。做穩了主人的上流階級和做穩了奴才的中產階級,都不會
相信這一類的“真實”。奴隸們的命運不在他們的視野裏。他們說,
這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公理的體現,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們
說,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會發生數不勝數的同類事件,既然無法改
變,那麼“存在就是合理”。他們說他們是正確的,他們的背後有達
爾文和黑格爾兩個大師支撐。而我,毅然走出衣冠禽獸們的行列,並
將我所體認的真實作爲自己生存、思考和寫作的支點。
我的寫作是焦灼的、是匆忙的、是激動的,也是憂憤的。因爲我
深切地感受到了疼痛,就像肌膚不斷地與針尖相遇。針尖緩緩地進入
肌膚的深處,鮮血一滴滴地涌出來。也彷彿是一記重拳打中了我的腹
部,先是一片空白,然後難受得想把五臟六腑都給吐出來。這種強烈
的疼痛感主宰着我的寫作,也正是我的寫作與其他人的寫作最根本的
不同。他們也在勤奮地寫作,只是他們已經喪失了基本的疼痛感。他
們將文章經營得天衣無縫,然後回過頭來譴責我的疏漏和偏激。我的
寫作傷害了他們的自尊,損害了他們心目中的那個“完美的世界”。
我曾經對文化抱着充分的尊敬,併力圖讓自己成爲一個文化人。
但是,我日復一日地感到,今天的文化已經斷裂了與普通人生活的關
聯,甚至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對立起來。文化和文化人成了一種脂粉,
塗抹在我們時代蒼夷的面孔上;文化與文化人成了一種調料,放置在
我們餐桌發臭的食品裏。恥辱與疼痛一起消失了,愛與憐憫一起消失
了。
在我還在念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
再過以前的生活了。我曾經把當作家或者教授當作理想,並以自己北
大的身份沾沾自喜。這時,另一扇門在我的面前敞開,呼喚着我走進
去。那扇門裏,陽光與黑暗正在進行着最殘酷的鬥爭。
一步即成天涯。
我成了“偉大”的知識和知識者中間的一個異類。
以前所有的滿足都成了不滿足。
真正的放逐是自我的放逐,真正的靠近是心靈的靠近。
真正的飛昇其實是降落,真正的驕傲其實是謙卑。
於是,我欣喜地感覺到,我與那對自盡的夫妻和那個慘死的女孩
更加親近。我以我的疼痛感受着他們的疼痛,我以我的愛體驗着他們
的愛。我爲那對夫婦和那個女孩而寫作,這也是爲我自己而寫作。我
願意爲之而付出任何代價。實際上,我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那
些“自尊”被傷害的高等人士自會有他們對付“步調不一致者”的明
槍和暗箭。不過,相對於疼痛、相對於愛來說,我所付出的這些代價
輕如鴻毛。
既然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生活在這樣的國度已經不可改變,那麼
寫作對於我來說,首要的意義便是凸現真實。什麼是真實?真實就是
那對夫婦臨死前的悲苦--他們是父母,割捨不下對孩子的愛,可是
他們已然無法承擔痛苦;真實就是那個女孩臨死前的悲苦--她是一
朵燦爛的花兒,凋謝的時刻提前到來,美的毀滅是悲劇的極致。他們
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被遮蓋着、淹埋着。
就在我面對真實的時候,我的許多同齡人們卻在從事着“拔苗助
長”的事業,最終的目的是讓自己脫離於“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的
“拔苗助長”並非徒勞。他們拼命背誦着英語單詞,通宵排隊等簽證,
爲了到異國他鄉去過富裕的和有尊嚴的生活;他們鑽營着加入黨團,
踩着別人的肩往上爬,爲了能夠在本土有限的資源裏讓自己佔有充足
的一份。我無意譴責或者鄙視他們的選擇,但我真切地知道,這絕不
是我的選擇。我的自由、尊嚴和富裕產生於、並且只能產生於我的寫
作。只有在對我和我身邊的每個同胞的尊嚴的捍衛中,我纔會感受到
享有尊嚴的快樂;只有在對我和我身邊的每個同胞的自由的爭取中,
我纔會感受到享有自由的幸福。
我常常唸叨着武芳,那個被兇狠的惡霸毀容了的農村婦女;我常
常唸叨着曹海鑫,那個被邪惡的官僚殘殺的農村青年;我常常唸叨着
那對夫婦和那個女孩,以及更多更多不知名的生命個體。我對那些宏
大的詞語從來就沒有什麼感覺,如“國家”、“民族”、“集體”等,
我的痛、我的愛和我的寫作,只是針對每個鮮活的個體生命。我將用
我畢生的精力來呈現這個世界的真實,這條道路我不會回頭。與“拯
救”相比,“呈現”更加適用於我們這個世紀--與陀思妥耶夫斯基
所處的那個世紀相比,我們已經作出了怎樣巨大的退卻啊!
於是,我讓我的文字如同火山熔岩一樣噴涌而出。我知道有人在
等待着它們。多與少,與數量無關;快與慢,與速度無關。許多師長
和朋友勸告我要少寫一點、放慢一點。我當然明白他們的好意,但在
面對日益惡化的外部生態的時候,我別無選擇。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理
由將自己打磨成一件完美的工業品,然後保存在歷史博物館裏;我更
願意做一把粗陋的匕首,只要它刀刃上的光芒能夠讓黑暗產生一絲的
畏懼。
年輕,無論如何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年輕的時候有充沛的創造
力,更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寫到這裏,我想起了臺灣詩人瘂弦爲
年輕散文家林燿德的文集寫的序言。林燿德是我最喜歡的臺灣散文家
之一。他在16歲的時候發表第一首詩歌,短短9 年的時間裏,他就成
長爲一棵讓人矚目的新星,有近百萬字的詩歌、小說、散文和文學評
論問世。瘂弦寫道,因爲文學生命成長異乎尋常的快速,“林燿德變
成了一個傳說,一個話題,甚至一個‘問題’,有人開始對他的‘超
速’發展大表‘緊張’,有人批評他‘心急’、‘躁進’。這些反映
是可以理解的,的確,林耀德的出現不尋常,難免會引起疑慮。打一
個不恰當的比喻,這情形就彷彿完美看到一棵植物日夜不停地猛長,
穿房過戶,好像違反了‘自然常態’。”
對於這樣一些批評,瘂弦是不同意的,他反問說:什麼是“自然
常態”?他認爲,“我們儘可以把林燿德的寫作比作一個生命力特強
的植物,他的快速、銳利、凌厲,可不可以解釋成一個新芽剛剛冒出
地殼那一刻的生猛?根據自然規律,它不可能一直生猛下去,其呈現
升弧、降弧的拋物線定律也是必然的。西諺說,上帝造一棵南瓜藤,
三個月就夠了,但要長成一株參天的紅檜,要百年千年的歲月!‘小
鬆猶百尺,少鶴已千年’,世界上任何稀罕珍奇的存在都需要長期的
孕育,聰穎智慧如林耀德,當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因此,瘂弦誠摯地對他鐘愛的後輩說:“老年人的沉默是韜光養
晦,中年人的沉默是蓄勢待發,今年才二十五歲的林燿德,我深信他
有沉得住氣、耐得住寂寞、大器晚成的沉潛功力,但我們也沒有理由
要林燿德一開始就老成持重地慢下來,沉下來,我們應該說:年輕的,
你衝刺吧,你躍動吧,你儘量向上生長吧!一個廣大的世界正在等你,
藍天、陽光、朝露、甘霖在等你,天災、地變、暴雨、狂風也在等你,
愛的呵護在等你,無情的砍伐也在等你。你的旅途正長,你的故事剛
剛開始。”
瘂弦的這篇序言寫於1986年。10年以後,林耀德又寫下了無數的
華章。正在這時,34歲的作家因心臟病猝死。瘂弦的序言不幸成爲讖
語。生命就是這樣的奇特,造物主就是這樣的奇特。林耀德像一顆流
星劃破天際,雖然隕落了,但那一刻的光芒,卻讓無數的人仰望。
每當想起英年早逝的林耀德,我就有了相當的緊迫感。生命的有
限性是任何人也無法克服的。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決定生命的價值的,是生命的密度而不是其長度。我瘋狂地觀察、思
考和寫作,如同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在水中掙扎。吶喊有沒有迴音並不
重要,重要的是吶喊本身;燃燒會不會終結黑暗也並不重要,重要的
是燃燒本身。
現在是午夜時分,我最後整理完新書的稿子。回想起當年的《火
與冰》,彷彿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其實那不過是兩年以前。每
一本書的完成,對我來說既是前一個階段掙扎的終結,更是另一個階
段掙扎的開端。這一時刻,我既是緊張的,又是幸福的。
我把這本新書命名爲《愛與痛的邊緣》。“愛與痛的邊緣”這個
名字取自王菲的歌曲。我很喜歡王菲的歌。“愛與痛的邊緣”是一首
關於愛情的歌,歌唱的是那種“永遠在愛與痛的邊緣”的臨界狀態。
其實,這些年來,我也一直處於類似的臨界狀態,不是因爲愛情,而
是因爲我身邊那更廣闊的人羣。我在完全不同的語境下使用着這個名
字。因爲有愛,纔會感覺到疼痛;因爲刻骨的疼痛,纔會產生更強烈
的愛。
爲了痛,更是爲了愛。
在寫作中,維繫我們的痛,以及我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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