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詩歌導讀(朦朧詩)

一 作品導讀

北島詩歌導讀(朦朧詩)

北島是“朦朧詩”的旗幟,其詩歌被稱作是“一代人的成長小說”(張閔語)。除北島外,“朦朧詩人”的主要代表人物還有舒婷、顧城、江河、楊煉等。這是羣體特色非常明顯的“一代人”(顧城、舒婷等都明確在詩歌中使用這一稱謂)。瞭解這一羣體的特色無疑有助於理解北島的詩歌。

這種特色可以從人性呼喚、自我體認、歷史反思、意象建構、藝術表現等五個角度來理解。

一,恢復文學中的人道主義情懷,呼喚友愛,真誠信賴,追求人生價值,人性尊嚴,重建理想與信念。

二,重新召回“自我”,重視“自我”與“世界”的對話或對抗。在早期,自我往往過度偏重,被放大到與世界相對抗的位置,與世界對話的關係基本上是單向度的,關係非常緊張。這可從北島在《回答》中所設置的“卑鄙”與“崇高”對立,舒婷在《牆》中所體驗的“擠壓我,勒索我”以及北島在《冷酷的希望》中所宣告的“我們就這樣/失去了陽光和土地/也失去了我們自己”等情境中體現得尤其明顯。後期則出現向內轉的勢態,即將自我失去和世界對抗的能力,“強大的自我”營造於內心--原本“心也許很小很小/世界也許很大很大”的自我體認最終成爲“世界也許很小很小/心的領域卻很大很大”(舒婷:《童話詩人》)。

三,反思苦難中的人性毀滅,理想淪喪;否定歷史文化積澱中的傳統人格模式,女性人格--《致橡樹》的背景即在於此。

四,構建經典意象世界,主要包括有“橡樹”、“一代人”、“紀念碑”、“墓誌銘”、“小巷”。其意象世界主要有冷竣(北島)、溫婉(舒婷)、天真任性(顧城)等多方天地。

五,朦朧詩的藝術表現主要體現爲:第一充滿了強烈的心理機制:由於在自我與世界的對話中,“自我”被擴大,主體孤寂的心理和情感被渲染;在經驗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衝突中,普遍的悲劇英雄心理機制被突現--北島體現得尤爲明顯。第二,經驗世界與具體生活場景有了足夠的距離,詩人不再“實寫”與“實抒”,形象與思想間產生了藝術張力。第三,詩人獨特的體驗與感受,往往模糊了由時間流與邏輯流所構成的線性抒情結構,而更多地形成了意象板塊。第四,在修辭譬喻方面,多求陌生化,而不是相似性。

需要注意的是,“朦朧詩”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共鳴,這表明了其精神背景的時代性。因爲這一特點,諸多藝術心理在朦朧詩筆下可能沒有得到更充分的揭示或表現,這並非其藝術能力的缺陷。

應該說,這些主要特點在北島筆下都有體現。目前北島詩歌結集出版的有個人作品集兩種:《北島詩選》(新世紀出版社,1986年版)和《北島詩歌集》(南海出版社,2003年版)--兩者前後相距十七年。合集則主要有《五人詩選》(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朦朧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詩歌卷》(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在這部集子中,北島獲得相當高的評價,他僅僅排列在穆旦之後,被認爲是二十世紀漢語詩歌的第二人。而《五人詩選》的“五人”即“朦朧詩”的五位主要代表人物。按集子的實際排列次序,分別爲楊煉、江河、北島、舒婷和顧城。由於五人的重要性,它集中體現了“朦朧詩歌”的主要成就,而北島詩歌在當時的地位從中也可見一斑:在五位詩人中,北島的詩歌在數量上是最多的,在篇幅上則是最長的。

當然,這種重要性更主要地體現在關於北島詩歌的評論上。有評論這樣認爲:“北島的詩是新的啓蒙運動的先聲,他大膽的懷疑與堅定的挑戰,具有思想家的風姿……北島詩剛健沉雄,熔鑄着廣袤的民族苦難與博厚的歷史思考,他以人道主義爲支點,關注乖謬邏輯中的作爲個體命運的人的權利和真實的生存狀態,向不公平的時代索還人的自由,堅持理想,拒絕向詭詐的現實輸誠……在古典加民歌的滔滔洪流中,北島堅持了詩的.獨立品格,以現代詩學意識改造被腐化的中國詩學,將西方現代藝術的蒙太奇、變形等手法納入詩學範疇,推進了中國現代詩在沉睡30年後的復活與繁榮,豐富了現代詩的表現手法,爲中國現代詩重返世界文學格局提供了積極的努力。北島是20世紀中國現代詩承上啓下、走向未來的有力的一環,一座不可忽略的里程碑。”(張同道等:《獨自航行的島》,《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詩歌卷》,P70,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這種從獨特的思想和藝術表現以及它對時代詩歌美學的變革意義等角度進行的評價是恰如其分的。

《古寺》與《走向冬天》兩詩,在北島的詩歌譜系雖然並不如《回答》、《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等詩歌突出,但同樣體現了北島本人的詩歌精神以及朦朧詩的基本特點。北島早期詩歌中情感往往是強烈的,其精神立場往往是明確的,只是有的很外露,有的則因爲象喻手法的使用而不那麼明顯。

從藝術表現看,詩歌所採取的都是典型的社會寓言式寫法。詩題中“古”與“冬天”本身都蘊涵了象徵意味。“古”可看作是傳統或歷史。在北島筆下,傳統或歷史幾乎從來都是被懷疑、被否定的、僵化了的對象。在《關於傳統》一詩中,北島就認爲傳統已經“衰老”;“祖先的語言”是一種僵化的東西,後來人“聽不見”,因而只能“在歷史課本中起伏”。而“冬天”和“春天”相連,從“冬天”到“春天”,不僅僅是時間和生命的遞加,更意味着希望的甦醒。這樣,“冬天”也就意味着某種悲劇性的生命境遇;“走向冬天”也意味着對這種境遇的體味。

從詩歌的具體展開情形看,兩者內容帶有某種承接性--這也可看作是“朦朧詩”作爲一個整體所具備的某種相互關聯性的體現。《古寺》的寓言意味比《走向冬天》更加明顯,因爲其中沒有出現人物。其中有不少“廢墟場景”,既指向“古”,也指向“寺”:“寺”和佛教相關。佛教作爲宗教信仰的一種,它既放在這種背景之下,其超驗性的精神價值無疑被指控爲虛妄:個體並不相信它,它並不能給個體帶來精神的慰安。這種虛妄在《走向冬天》裏也被“我們生下來並不是爲了/一個神聖的預言”所承載。

超驗的精神價值既已虛妄,在《古寺》裏,現實又被“消失”、“沒有記憶”、“暗啞”、“漠”所統攝,這表明了現實也是不可信任的:交流被隔膜和冷漠所取代,人與人之間缺乏共同的價值基礎。“龍和怪鳥”這些只有在傳說中才會出現的東西的引入意味着個體對超驗的精神價值的尋求;“飛走了”則表明了傳說之類的價值體也不能帶來精神慰安,同時,它又指涉了現實價值尋求上的某種荒誕性。而“屈從的主人”的出現,既是明確化,也是進一步深化:意識形態這一“主人”本身所欲宣傳和推行的也就是“屈從”,屈從於價值的混亂、虛妄--因爲只有這樣,才能維持對生活在這種意識形態中的個體的統治:肉體的和精神的。

這些共同構成了對虛妄的精神價值以及提供這種虛妄價值的意識形態的指控,詩人的懷疑、否定精神體現得非常明顯。

《走向冬天》使用了大量的否定性句式(主要爲“不”字句式),這讓人想起北島的名詩《回答》中被大聲宣告過的聲音:“我--不--相--信”。而“我們”這一複數人稱的運用則是詩人爲“一代人”代言的意識的體現。

與《古寺》不同的是,《走向冬天》所要表現的是一個悲壯的戰士形象:“謊言”在“陽光”下橫行的年代裏,“不欠什麼”、“不祝福,也不祈禱”、“絕不回去”所欲表明是抗爭到底的精神立場。如前文提及的“朦朧詩”的幾個特點所揭示,個體和世界的關係是“緊張”的,這種緊張往往又被渲染得非常強大,個體對時代和世界的抗爭也就無法通過正常的途徑來實現--當然,“正常”在當時是一個並不真實的詞。這種“非正常化”的抗爭在《走向冬天》一詩中體現得很明顯。儘管“冬天”註定是一種悲劇性的生命境遇,但只有“走向冬天”才能更深刻地體察到殘酷和虛妄的種種表現和特性,才能更深刻地體察悲劇本身價值。“賣掉衣服、鞋/和最後一份口糧/被叮噹作響的小錢留下”;“在正午的監視下/象囚犯一樣從街上走過/狠狠地踩着自己的影子/或者躲進帷幕後面/口吃地背誦死者的話/表演着被虐待狂的歡樂”等則是個體的行爲特徵及精神取向的體現:“果實”釀不成酒,但“也不會變成酸味的水”,它自有它的價值,這價值不會隨時代本身的罪惡而改變;個體雖然無法獲得自身價值的實現,但不會苟同於時代的虛妄價值。而個體所採取的種種“非正常化”的甚至帶有自虐性質的行動,就是要打破被虛妄的意識形態所統治的世界的表面平靜,以喚起更多反抗的聲音和行動來聯合起來,共同和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做有力的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