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笑()
如果說,人由靈魂與肉體構成,
那麼,人生則由人與房屋構成。
棲居的語義正是這樣被房屋(House )所確定的:首先是某種物
質的外殼,它必須具有狹隘的封閉性和完整性,以求容納被棲居體
(人)以及與之相關的內容。其次,它的形式在被棲居體存在與死亡
的兩極之間(從母親的子宮到泥土的墳墓),以房間(Room)的具體
存在所體現。
我一直這樣認爲:每一棟房屋(House )都在時間裏以緩慢的速
度死去,因爲被棲居體(人)正在時間裏死去。所以,房間(Room)
永遠是準確體現人的生命歷程的某個部分。
許多年前,我在鄉村度過了我的童年。對於那個時代我有關文字
的幾乎全部記憶都來自我的語文老師,他是五七年的右派,擅長寫一
些樸實但卻熱烈的愛情詩歌。這些詩歌在當時全公社的知青手裏祕密
流傳並在一些有月光的夜晚被他們在小河邊反覆朗誦。我對他一直懷
着無法解釋的崇拜之情。在年幼的我看來,將那些我基本上能夠認全
的漢字排列出那樣激動人心的效果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但很可惜的
是,他在不久以後的一次武鬥中悽怨死去,被工作組定爲罪惡的,恰
恰是他那些“煽動知識青年亂搞男女關係”的詩歌。在他死亡的第二
天,我悄悄的懷念了他,方式是在他居住過的房間前窺測了他生前的
個人世界。這其實是我在8 歲時所能表達的幼稚但卻是全部的內心悲
切。
他的房間坐落在一個荒蕪的風化巖上,坡上稀疏的生長着黃荊叢。
眼前的景況讓我意識到他應該是一個被世界拋棄了很久的人,不過,
這僅僅是空間意義上的被拋棄。實際上,每個人都最終會被時間所拋
棄,只是有些人會比其他人在時間裏留下更多的痕跡。我踮起腳長時
間的站在窗外窺視他的房間。房間的牆上裱糊着發黃的報紙,一張石
頭桌子上堆放着大量的書籍--這是他有別於他人的唯一標誌。牆角
有一些剛從地裏挖出來的紅薯,還有一盞馬燈吊在木板牀的牀頭。我
猜測我的老師在夜裏一定經常倚着牀頭讀書,或者,寫作那些讓他送
命的詩歌。在這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浸透了他的信息。那天窺視的結果
是我強烈的感受到了這房間所瀰漫的期待的氣息,彷彿這房間的主人
走了之後,房間也就隨後死去,成爲一種變了形的物質,唯有主人回
來之後,它纔會被重新注入生命。房間是簡陋的,我的老師也相當貧
窮,當然,簡陋與貧窮僅僅是旁觀者的看法和評價。最基本的事實是,
人與房間所構成的世界是完整的。因爲它的完整,簡陋的房間與豪華
的房間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在容納幸福的命題上,它們也同樣沒有區
別。我相信窮人的幸福與富人的幸福是等同的,被世界所接納的人與
被世界所拋棄的人的幸福也是等同的。它們之間的唯一區別是在他人
的關注目光中產生的,而不是來自自身的感受。
我知道我在以後都將無法再見到他。我的老師以一種深刻的面容
憂傷而迅速的掠過我童年的記憶,並悄然的影響了我對命運的認識。
但是那天我已經見到了他的房間,也就進入了他生命的某個部分--
實際上,這就已足夠了。
在陌生人的房間,我們可以看見他的生活;在熟悉的人的房間裏,
我們可以看見他的祕密。房間是生活的某種載體,它和生命一樣,衰
老得特別快。一個房間一經建成就處於緩慢變爲廢墟的.過程當中,時
間無時不在侵蝕它,同時被侵蝕的,還有棲居於房間的人的肉體和靈
魂。這是一個關於放置的命題:一方面,時間給予了人尋找幸福的機
會(物質),另一方面,時間也替人保存了生活的遺產(精神)。但
人永遠無法真正擁有時間,正如一個在河流裏順水而下的人不可能真
正擁有這條河流一樣,只可能是河流擁有他。人只能夠短暫的生活在
時間裏,象徵性的佔有一部分空間(房間)用以棲居。這是人關於存
在的座標,那些無法擁有這種空間意義的人是世俗的卑賤者,因爲他
無法爲自己的生命定位。放置是一種暫時的處理手段,在時間裏,所
有的幸福都會最終消失。幸福是一種外在意義上的感受,它存在於他
人的目光和記憶裏,而視覺與記憶力是最容易在時間裏腐敗的物質。
一個冬天的黃昏時分,我去一棟舊房子看望一個朋友。但朋友已
經搬家了,我見到的是一棟幾乎變成廢墟的空殼。我在門縫裏張望了
一下室內的最後情況。我發覺時間已經在裏面顯示了它的形狀。我看
見了許多廢棄的物品:紙盒,舊木凳,碎玻璃等等,它們一旦從原來
的秩序中跌入塵埃,就失去了生命。它們再不會與主人的生活組成一
個整體,它們是主人生命的某種殘骸,攜帶着主人遺留的祕密,被時
間湮沒。一束夕陽的黃色光線從陽臺射進了室內,許多細小的灰塵在
光線中絕望的飛舞,我相信它們是時間的碎末。我的朋友搬進了新的
棲居地,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重新有了一次生命的歷程。但他舊的一
部分死去了,留在這房間裏。時間正在結束某種東西,我看見了一種
封閉的完美,因爲它是一部分世界結構的完成狀態。它將一去不回。
一個房間在變成廢墟的過程中,我是某一瞬間的目擊者。但我不
是旁觀者,因爲我瞭解房間主人的部分祕密,所以我是參與者。我甚
至看見自己身上有些東西正在隨這房間一起死亡。
任何物質的最後場景都有一種深刻而殘酷的美麗,它襯托出一切
活着的物質和生命的神聖與珍貴。一個變成廢墟的房間是暗示人的未
來生命景象的象徵物,它具體的演示了人的生活過程。它是人的生命
中最珍貴的景觀之一,我們沒有理由忘記它。
這就是我們棲居的詩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