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雄獅影評

應該說,香港導演李仁港對中國歷史的“隨意擺佈”,我輩是早有認識的;並且,我輩從來以爲,以歷史細節的嚴謹程度,去褒貶一部通俗商業電影,或許也不盡公允;然而,像《天將雄師》這樣一部幾乎是無處不以“不知有‘漢’”爲榮--因而時時流露出一份別樣的民族(不)認同--的春節檔大片,還是讓從小生長在中國內地的我輩看得瞠目結舌,以致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誰在“反認他鄉是故鄉”?--是傳說中那個去國離鄉的羅馬兵團,還是這部名叫《天將雄師》的“中國”電影?

天將雄獅影評

作爲一個近代以來深陷危機、甚至一度瀕於“亡國滅種”的民族,國人對漢唐這樣的古代盛世往往有着特殊的情懷(儘管近幾年來,隨着國內外語境的不斷變化,作爲想象自我的明代,得到了較之以往更多的關注,但到目前爲止,它顯然還不足以弱化由來已久的“漢唐情結”):如果說,唐代因其異乎尋常的開放程度,尤其被寄予了一份面向世界的“大國理想”(同樣的理由也使“絲綢之路”成爲了當代中國一個極具象徵意味的文化符號);那麼,在當下已越來越習慣於將漢朝與羅馬 --這兩個據說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 並置而觀的歷史敘述中,則不難發現一份有關中國與西方世界“並駕齊驅”的想象性指認。因此,即便你不是一個軍事歷史方面的狂熱愛好者,也極有可能對“漢朝遭遇羅馬”這樣的題材抱有期待;而那也恰好是《天將雄師》吸引人前去一睹究竟的最大賣點。然而,觀衆最終會極度失望地發現,影片所講述的壓根兒就不是這樣一個故事。或更準確地說,《天將雄師》根本就是一部從頭到尾只見羅馬而“不知有漢”的電影。這不僅是指,全片上下,沒有一位人物表達出對“漢人”的身份認同和對“漢室”的倫理擔當,即便是那些在我們看來最應該如此的角色(除非,我們可以把那句以“China” 結尾的、一晃而過的簡短臺詞計算在內,儘管它顯然不能與片中俯拾皆是的“羅馬/Roma”相提並論);更重要的是,除了在無足輕重的字幕裏,“漢”,無論作爲一個國家的制度實體,還是作爲這個“想象共同體”的指稱符號,在本片中都付之闕如!--我們既沒有在主人公陷入絕境時等到來自中原的“漢家煙塵”,也不曾在雁門孤城的無數旗幟上找到一個“漢”字!

 當然,沒有“漢”字,還有“漢字”,這恐怕也是片中唯一一處提示着這個故事多少還與華夏文明有些聯繫的地方。但,這些漢字寫下的又是什麼呢?--“都護府”和“小書齋”:在片中,前者與其說是漢廷設置在西域的管理機構,毋寧說,是個致力於維護地方穩定的“非政府組織”;而後者則關聯着主人公一份更爲私密、更爲個人化的情感和願望。饒有意味的是,在它們背後,各有一位本該有着更強存在感的“漢人”,那便是“霍去病將軍”和主人公的妻子。然而值得玩味的是,這兩位“和平主義者”(姑且不論誓言“匈奴不滅,何以爲家”的霍去病情何以堪)卻先後在文本中被標記爲“缺席”!對“霍去病”來說,他留下的是一副空洞的鎧甲,等待着被“改造”成某種羅馬式樣的紀念物;而對主人公的亡妻而言,她留下了一個空位,等待着被那位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的異族女子所佔據。總而言之,幾乎在影片的每一個角落,編劇和導演都在無所不用其極地淡化“漢”跡,其做法,倒和近現代的韓國與東南亞有些相似!

 於是,正如本文開頭所言,在面對這樣一部“不知有漢”的歷史題材影片時,作爲內地觀衆的我,不無愕然地發現自己無從代入--之所以特別強調“內地”,是因爲在我看來,來自香港的李仁港和成龍一定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影片之所以將主人公設定爲“都護府”官員,卻又煞費苦心地將其同時塑造成一名父母雙亡的“胡兒”,正與“後97時代”港人特殊的身份認同與政治怨懟,有着密不可分的關聯。事實上,如果拋開“漢朝遭遇羅馬”這個厚重的歷史主題,那麼,《天將雄師》難道不是(仍然)在講述一座城市的故事?--猶記徐克的《神都龍王》上映之際,我曾指片中的“神都”爲“浮城的幻象”;倘或延續同一思路,那麼同樣可以斷言,在《天將雄師》中,這座“浮城”便進一步幻化爲一座烏托邦式的“海市蜃樓”:那是一座遠離政治中心的“邊緣之城”、一片近乎被拋棄的“流刑之地”;卻也是地處絲綢之路的交通要塞,是各色人等混雜相處、共同建設、共同捍衛的寸土家園;但最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座得益於西方人的設計規劃和發達技術才最終得以建成的城市!--請問,以上的哪一點,不曾讓你想起港人心目中的香港?!請問,那個主人公無比珍視、看上去超越了語言、信仰、民族和國別,卻又顯然是十分脆弱、曇花一現的“理想國”,又有哪一點,不浸潤着對97前香港的深情懷戀?!

  也正是上面的最後一點,暴露出影片《天將雄師》最令人側目的意識形態症候。因爲,如果說正片中那座各族雜處的`孤城,還僅僅是得益於羅馬人的“技術支持”的話;那麼,恰恰是那座最終得以在絲綢之路上興建的“驪靬城”,亦即電影一開始,說着英語、放着莫扎特的“美國考古公司”隊員(也許應該指出,他們是華人)所找到的那座城池,是一座更加地道、甚至於徹頭徹尾的羅馬城市!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特別指出,“驪靬”得名於“皇室”,這是那些關於驪靬即羅馬戰俘城的理論中所沒有的。如此一來,追念“驪靬”,就如標榜自己系出“某國皇家”一樣!……  與之互爲表裏的是,影片的主人公,那位此前一直以無根遊子自居的霍安,竟在故事接近尾聲之際,毅然、泰然而且傲然地,成了一名“羅馬人”!--如果這就是文本意義的最終歸宿,那麼或許就不難理解,爲什麼在“漢朝”完全處於“真空”的同時,羅馬--這兩個據說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中的另外一個--始終是影片中一個生動而有力的存在。同樣不難理解的是,當霍安高唱着他那無國界的“和平頌”時,居然是羅馬士兵的齊聲高歌,提供了這部“中國”電影裏,僅有的一點兒家國意識,並催動着主人公的“鄉愁”--如果這還不能叫做“反認他鄉是故鄉”,那麼什麼纔算是呢?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重申自己作爲內地電影觀衆的特殊視角。那意味着,本文做不到,當然也無意對自己進行“不知有漢”式的“去內地化”。毫無疑問,正是基於這樣一種相當主觀化的立場,我一度以爲,作爲一部有着約翰 庫薩克和阿德里安 布勞迪這樣的好萊塢“大牌”影星加盟的“中國”電影,影片《天將雄師》將再一次將“中國與(西方)世界”的關係,想象性地投射到遼遠蒼茫的絲綢之路上。而事實證明,在本片中,我所理解的“中國”根本就不存在。不光是我,這一次,香港導演李仁港可說是扇了所有那些有着“大國情結”,而意欲與“羅馬”爭鋒的內地觀衆,一記響亮的耳光。但如果他最終還能在春節檔取得傲然戰績的話,那麼或許,將是內地觀衆更大的不幸。

 

 

張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