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散文推薦

張愛玲,是一位風格獨特的優秀女作家。她一生作品衆多。散文《流言》,小說合集《張看》,中篇小說《傳奇》,長篇小說《傾城之戀》、《秧歌》等。以下是小編爲大家整理好的張愛玲散文推薦,歡迎大家參考學習哦!

張愛玲散文推薦

天才夢【1】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爲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①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①瓦格涅,通譯爲瓦格納(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國作曲家、文學家,一生致力於歌曲創作,代表作有《尼伯龍根指環》等。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爲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着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複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於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爲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並不爲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徵賦稅,並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着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保存着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築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裏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裏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着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後,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裏演奏。

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爲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豔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①、“melancholy”②,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爲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①splendour,輝煌,壯麗②melancholy,憂鬱

在學校裏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我懊侮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着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後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①,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

遲暮【2】

多事的東風,又冉冉地來到人間,桃紅支不住紅豔的酡顏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彎裏,柳絲趁着風力,俯了腰肢,搔着行人的頭髮,成團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墜下來的一朵朵的輕雲,結了隊兒,模仿着二月間漫天舞出輕清的春雪,飛入了處處簾櫳。細草芊芊的綠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氣,遺下了遊人的`屐痕車跡。一切都興奮到了極點,大概有些狂亂了吧?在這繽紛繁華目不暇接的春天!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杆上;她有眼,才從青春之夢裏醒過來的眼還帶着些朦朧睡意,望着這發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她是時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溫馨的世界中,她在無形中已被擯棄了。她再沒有這資格,心情,來追隨那些站立時代前面的人們了!在甜夢初醒的時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虛,悵惘;悵惘自己的黃金時代的遺失。

咳!蒼蒼者天,既已給與人們的生命,賦與人們創造社會的青紅,怎麼又吝嗇地只給我們僅僅十餘年最可貴的稍縱即逝的創造時代呢?這樣看起來,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爲可羨了。它們在短短的一春裏盡情地酣足地在花間飛舞,一旦春盡花殘,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化去,好像它們一生只是爲了酣舞與享樂而來的,倒要痛快些。像人類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長逝之後,數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她,不自覺地已經墜入了暮年人的園地裏,當一種暗示發現時,使人如何的難堪!而且,電影似的人生,又怎樣能掙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經在海外壯遊,在崇山峻嶺上長嘯,在凍港內滑冰,在廣座裏高談。但現在呢?往事悠悠,當年的豪舉都如煙雲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尋不着一點的痕跡,她也惟有付之一嘆,青年的容貌,盛氣,都漸漸地消磨去了。

她怕見舊時的摯友。她改變了的容貌,氣質,無非添加他們或她們的驚異和竊議罷了。爲了躲避,纔來到這幽僻的一隅,而花,鳥,風,日,還要逗引她愁煩。她開始詛咒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

燈光綠黯黯的,更顯出夜半的蒼涼。在暗室的一隅,發出一聲聲悽切凝重的磬聲,和着輕輕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誦經聲,她心裏千迴百轉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脣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着的口。

詩與胡說【3】

夏天的日子一連串燒下去,雪亮,絕細的一根線,燒得要斷了,又給細細的蟬聲連了起來,“吱呀,吱呀,吱……”

這一個月,因爲生病,省掉了許多飯萊、車錢,因此突然覺得富裕起來。雖然生的是毫無風致的病,肚子疼得哼哼唧唧在席子上滾來滾去,但在夏天,閒在家裏,萬事不能做,單隻寫篇文章關於Cezanne①的畫,關於看過的書,關於中國人的宗教,到底是風雅的。我決定這是我的“風雅之月”,所以索性高尚一下,談起詩來了。

周作人翻譯的有一首著名的日本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我勸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輕性智識分子”的典型,她看過之後,搖搖頭說不懂,隨即又尋恩,說:“既然這麼出名,想必總有點什麼東西吧?可是也說不定。一個人出名到某一個程度,就有權利胡說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②。第一次看見他的詩,是在雜誌的“每月文摘”裏的《散步的魚》,那倒不是胡說,不過太做作了一點。

小報上逐日笑他的時候,我也跟着笑,笑了許多天。在這些事上,我比小報還要全無心肝,譬如上次,聽見說顧明道③死了,我非常高興,理由很簡單,因爲他的小說寫得不好。其實我又不認識他,而且如果認識,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爲他是這樣的一個模範文人,歷盡往古來今一切文人的苦難。而且他已經過世了,我現在來說這樣的話,太豈有此理,但是我不由得想起《明月天涯》在《新聞報》上連載的時候,我非常討厭裏面的前進青年孫家光和他資助求學的小姑娘梅月珠,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親總要大魚大肉請他吃飯表示謝意,添萊的費用超過學費不知多少倍。

梅太太向孫家光敘述她先夫的操行與不幸的際遇,報上一天一段,足足敘述了兩個禮拜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讀下去,純粹因爲它是一天一天分載的,有一種最不耐煩的吸引力。我有個表嬸,也是看《新聞報》的,我們一見面就罵《明月天涯》,一面嘰咕一面往下看。

顧明道的小說本身不足爲奇,值得注意的是大衆讀者能夠接受這樣沒顏落色的愚笨。像《秋海棠》④的成功,至少是有點道理的。

把路易士和他深惡痛疾的鴛蝴派相提並論,想必他是要生氣的。我想說明的是,我不能因爲顧明道已經死了的緣故原諒他的小說,也不能因爲路易士從前作過好詩的緣故原諒他後來的有些待。但是讀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樣想法了,覺得不但《散步的魚》可原諒,就連這人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也應當被容忍了。因爲這首詩太完全,所以必須整段地抄在這裏……

傍晚的家有了烏雲的顏色,

風來小小的院子裏,

數完了天上的歸鴉,

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

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裏,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淒涼。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悽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着春寒,

哎,縱有溫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還有《窗下吟》裏的

然而說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鏡的戀,

卻是那麼遼遠。

那遼遠,

對於瓦雀與幼鴉們,

乃是一個荒誕……

這首詩較長,音調的變換極盡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寫的是比較朦朧微妙的感覺,倒是現代人所特有的:——

西去的遲遲的雲是憂人的,

載着悲切而悠長的鷹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議的帆。

而每一個不可思議的日子,

無聲地,航過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書裏找到以上的幾句,我已經覺得非常之滿足,因爲中國的新詩,經過胡適,經過劉半農、徐志摩,就連後來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絕路,用唐朝人的方式來說我們的心事,彷彿好的都已經給人說完了,用自己的話呢,不知怎麼總說得不像話,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詩也有。倪弘毅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戀之花,

三年前,

夏色癱軟

就在這死市

你困憊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語似夜行車

你說

未來的墓地有夜來香

我說種‘片刻之戀’吧……

用字像“癱軟”,“片戀”,都是極其生硬,然而不過是爲了經濟字句,得壓緊,更爲結實,決不是蓄意要它“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歡那比方,“言語似夜行車”,斷斷續續,遠而悽搶。再如後來的

你在同代前殉節

疲於喧譁

看不到後面,

掩臉沉沒……

末一句完全是現代畫幻麗的筆法,關於詩中人我雖然知道得不多,也覺得像極了她,那樣的宛轉的絕望,在影子裏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無骨的白手臂。

詩的末一句似是純粹的印象派,作者說恐怕人家不懂:——

你盡有蒼綠。

但是見到她也許就懂了,無量的“蒼綠”中有安詳的創楚。

然而這是一時說不清的,她不是樹上撇下來,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綢緞上的折技花朵,斷是斷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應該。

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鑑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着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人的印象裏總是個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妨說那裏比什麼地方都好,氣候偏於涼,天是藍的,草碧綠,到處是紅頂的黃白洋房,乾淨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一輩子佐在那裏。要是我就捨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

張愛玲《造人》【4】

我一向是對於年紀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對於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人稍微有點看不起,對於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倒不是因這“後生可畏”。多半他們長大成人之後也都是很平凡的,還不如我們這一代也說不定。

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裏分出來的一點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糊塗。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但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爲人。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怎樣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來,把長輩們大大地嚇唬一下。青年的特點是善忘,才過了兒童時代便把兒童心理忘得於乾淨淨,直到老年,又漸漸和兒童接近起來,中間隔了一個時期,俗障最深,與孩子們完全失去接觸——剛巧這便是生孩子的時候。

無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們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愛的累贅。他們不覺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麼認真的眼睛,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天使的眼睛。

憑空製造出這樣一雙眼睛,這樣的有評判力的腦子,這樣的身體,知道最細緻的痛苦也知道快樂,憑空製造了一個人,然後半飢半飽半明半昧地養大他……造人是危險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處於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從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給他籌備好了,還保不定他會成爲何等樣的人物。若是他還沒下地之前,一切的環境就是於他不利的,那他是絕少成功的機會——註定了。

當然哪,環境越艱難,越顯出父母之愛的偉大。父母子女之間,處處需要犧牲,因而養成了克己的美德。

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的善。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並不在此。人之所以爲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種論調或者會被認爲過於理智化,過於冷淡,總之,缺乏“人性”——其實例是比較“人性”的,因爲是對於的善的標準表示不滿。

獸類有天生的慈愛,也有天生的殘酷,於是在血肉淋漓的生存競爭中一代一代活了下來。“自然”這東西是神祕偉大不可思議的,但是我們不能“止於自然”。自然的作風是驚人的浪費——一條魚產下幾百萬魚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單剩下不多的幾個僥倖孵成小魚。爲什麼我們也要這樣地浪費我們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當值錢的動物,餵養,教養,處處需要巨大的耗費。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麼多——憑什麼我們要大量製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我們的天性是要人種滋長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佈於大地。然而,是什麼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