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眼中的《紅樓夢》

引導語:《紅樓夢》是總所周知的經典不朽之作,那麼在才女張愛玲的眼中是如何的呢?我們通過下文來知曉。

張愛玲眼中的《紅樓夢》

張愛玲在文壇享有盛名,自愧未曾讀過她的小說、劇本,偶然見到一兩篇隨筆性文章,竟然都談到了《紅樓》,而且見解不凡。這才引起我這孤陋者的注意,真是於心慼慼焉,不能輕易放下這個題目。

人的文藝天賦差異之大,是一種造物的“遊戲”或有意捉弄她所“造”的人。造人的亂極了——有美有醜,有善有惡,有仁有智,有才有德……她“配方”十分奇特。

別的素質幹能不難見,唯有文藝審美眼光的高明(水平和能力),最是難得多遇。我平生所逢,張愛玲是一位。尤其她是符合雪芹標準的“脂粉英豪”,又與鬚眉濁物不同,彌覺可貴之至。

她在回憶胡適之先生的文中,本來是以《海上花》爲主題的(話題開頭是從她的《秧歌》敘起)。我看到《海上花》,想起在燕京大學時已注意這部“奇書”。

對白是吳語,我憑“參悟”能懂個七八分,剩下的就請教同窗許君正揚。他是浙江海寧硤石許氏,卻在上海長大,正好以“吳儂軟語”的聲調“學”給我聽,順帶講解個別詞彙和特殊習俗等,十分有趣而得味。

那時我已體會到:自《紅樓》出後,一直無人能學到雪芹的筆法語調,唯此書卻有“三分神似”,實爲僅見。如今一見張女士話及這部傑作,立刻想道:下面諒必也要牽連談到《紅樓》吧?

果然不出所料,緊跟就是一大段——我已讀過她另一處談《紅》的卓識高見,因此總盼還能見到一些類似的文章。這正可謂“夙願以酬”——儘管還有點兒“抱怨”太短了。

她說:第一點,從十二三歲時讀《紅樓》。第二點,只這年齡而頭一回讀,讀到第八十一回,什麼“四美釣游魚”等等,忽覺“天日無光,百般無味”而感到那是“另一個世界”!

我讀到此,真是又悲又喜,又喝彩、又感嘆——莫知如何以表述我的心情。

這是一位絕代的天才,她的文藝審美水平特高——用我的話說:她不俗,有靈性,有藝術眼,有上智上慧,非同小可。

她有一部考論《紅樓》的專著《紅樓夢魘》,其自序寫得比這個更好。她有極精彩的話,如雲:版本中一個異文,“字比笆斗大”,它“往我眼裏跳”!

這可見她對《紅樓》是如何地精熟至極。從這一點說,只有她能夠稱爲真正的、頭號的“紅迷”(笆斗,農村盛糧谷的柳條編成的`大斗)。

她極感高鶚的僞續後四十回的毒害性,名之爲“附骨之疽”——其影響之深且久,已難醫治。

在回憶胡先生的這篇文中,她又提到:在美國,告訴洋人中國詩、畫的發展,他們因爲不懂,只有承認;但若說中國小說的“發展”,就人人“露出不相信的神氣”了。

因爲,小說代表是《紅樓》,在他們讀來,只看到一個“故事輪廓”——而且“是高鶚的”!那就是“釵黛爭婚”的一場“三角戀愛”熟套鬧劇,沒有別的。

她的話不多,卻極深刻沉痛。對這位國際馳名的女作家,我一無所知,只見到這麼兩篇論《紅》之文,便覺十分欽佩與傾倒。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初次接觸《紅樓》這樣的書,即能感到曹筆與高續是那麼霄壤天淵之懸殊大異,你怎麼解釋?是誰“教”給了她要區別?是什麼機器統計出“詞彙”差異表讓她知曉了“科學數據”?都不相干。

這就是雪芹講的“通靈”之性,是“媧皇”賦予的——“天分中生成”的。中華文化講究這個,中有至理。

然而,也有人相反,他們感不到那種巨大的懸殊大異,倒是認爲前後“渾然一致”,“都是曹雪芹的原著”……,而且,曹之所以偉大,不在前八十回,全在後四十回,云云。

這個“附骨之疽”的毒害性一至於此——可也得思辨一下人的文藝審美能力,不能只罵骨疽。這是個文化難題,也許一萬年還會“君向瀟湘我向秦”。

張愛玲還指出說:“《紅樓夢》應該把後四十回僞續割去,任其‘殘缺’不完,後面可以加上研究佚稿的成果”(按應包括後文情節要點,人物結局,章法結構……)。這又正合我們倡導並一直實行的“探佚學”的宗旨,可謂相視莫逆,會心不遠。

報上說張愛玲客居美國,性情孤僻,逝於寓所,無人知曉,鄰居多日不見其蹤影,方有疑慮,發現人已亡逝。幽孤寂寥至此,令人聞之悽惻。

她原籍河北豐潤。豐潤也曾是雪芹祖上的籍地。與曹寅爲至好的張見陽,留下了《楝亭夜話圖》,就是豐潤張氏。他與納蘭公子(性德)也是至交。他們三位可稱康熙盛世詞壇三友。

豐潤又出了張愛玲,對《紅樓》有極高的識見,這不僅僅是什麼“才女”的俗義。這是京東山川靈秀的精氣之凝結與流動。

我在美時,不及知上述這些情況意義,也就失去了試行探訪她的機緣。如今念及,深爲悔憾。張愛玲有極高的天賦,也有她的“乖僻”的性情。這完全符合雪芹所說的“正邪兩賦”而來之人,豈偶然哉。

詩曰:

邪正相尋兩賦來,英豪脂粉見奇才。

紅樓高見何人及?惆悵殊鄉境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