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余光中詩選

余光中是著名的現代作家,在臺灣與海外及祖國大陸文學界享有很高的名譽。而他的詩也被人們爭先閱讀。下面是小編分享的余光中詩,歡迎大家閱讀。

  芝加哥

  新大陸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網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數字的小昆蟲,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撲進去,我落入網裏——

  一隻來自亞熱帶的

  難以消化的

  金甲蟲。

  文明的羣獸,摩天大樓壓我們

  以立體的冷淡,以陰險的幾何圖形

  壓我,以數字後面的許多零

  壓我,壓我,但壓不斷

  飄逸於異鄉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線。

  迷路於鋼的大峽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國海黎明的野宴)

  鐘樓的指揮杖挑起了黃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藍得傷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樂拂來時,街燈簇簇地開了。

  色斯風打着滾,瘋狂的世紀構發了——

  罪惡在成熟,夜總會裏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貓叫着,將上帝溺死在杯裏。

  而歷史的禁地,嚴肅的藝術館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獅子在守夜,

  檻樓的時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級。

  而十九世紀在醒着,文藝復興在醒着,

  德拉克魯瓦在醒着,羅丹在醒着,

  許多靈魂在失眠着,耳語着,聽着,

  聽着——

  門外,二十世紀崩潰的喧囂。

  1958

  我之固體化

  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裏,

  我仍是一塊拒絕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體的硬度。

  我本來也是很液體的

  也很愛流動,很容易沸騰,

  很愛玩虹的滑梯。

  但中國的太陽距我太遠

  我結晶了,透明且硬,

  且無法自動還原。

  1959

  西螺大橋

  矗然,鋼的靈魂醒着

  嚴肅的靜鏗鏘着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着這座

  力的圖案,美的網,猛撼着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經,

  猛撼着,而且絕望地嘯着

  而鐵釘的齒緊緊咬着,鐵臂的手緊緊握着

  嚴肅的靜。

  於是,我的靈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將異於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復原爲

  此岸的我

  但命運自神祕的一點伸過來

  一千條歡迎的臂,我必須渡河

  面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顫抖

  但西螺平原的壯闊的風

  迎面撲來,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顫抖,但是我

  必須渡河!

  矗立着,龐大的沉默。

  醒着,鋼的靈魂。

  1958.3.13

  附註:三月七日與夏菁同車北返,將渡西螺大橋,停車攝影多幀。守橋警員向我借望遠

  鏡窺望橋的彼端良久,且說:“守橋這麼久,一直還不知那一頭是什麼樣子呢!”

  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浪濤騰躍成千古

  太陽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蘇猶似髯蘇在弔古

  聽,魚龍東去,擾擾多少水族

  當我老去,千尺白髮飄

  該讓我曳着離騷

  嫋嫋的離騷曳我歸去

  汩羅,採石磯之間讓我游泳

  讓不朽的大江爲我滌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親的手指,孩時

  呵癢輕輕,那樣的觸覺

  大江東去,千脣千靨是母親

  舔,我輕輕,吻,我輕輕

  親親,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態是吮吸的資態

  源源不絕五千載的灌溉

  永不斷奶的聖液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一滴都從崑崙山頂

  風裏霜裏和霧裏

  幕 曠曠神話裏走來

  大江東去,龍 平媒 向太陽

  龍尾黃昏,龍首探入晨光

  龍鱗翻動歷史,一鱗鱗

  一頁頁,滾不盡的水聲

  勝者敗敗者勝高低同樣是浪潮

  浮亦永恆沉亦永恆

  順是永恆逆是永恆

  俯泳仰泳都必須追隨

  大江東去,枕下終夜是江聲

  側左,滔滔在左耳

  側右,滔滔在右頰

  側側轉轉

  揮刀不斷

  失眠的人頭枕三峽

  白玉苦瓜

  ——故宮博物館藏

  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裏

  似悠悠醒自歉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再是色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須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想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餵了又喂的乳漿

  完滿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角, 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着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侯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 仲橘?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鞋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

  猶帶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着,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生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爲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里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 成果而甘

  中元夜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

  燃一盞青焰的長明燈

  中元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

  人在橋上怔怔地出神

  伸冷冷的白臂,橋欄攔我

  攔我撈李白的月亮

  月亮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況

  今夕是中元,人和鬼一樣可憐

  可憐,可憐七夕是碧落的神話

  落在人間。中秋是人間的希望

  寄在碧落。而中元

  中元屬於黃泉,另一度空間

  如果你玄衣飄飄上橋來,如果

  你哭,在奈何橋上你哭

  如果你笑,在鵲橋在你笑

  我們是鬼故事,還是神話的主角?

  終是太陽浸侵,幽光柔若無棱

  飄過來雲,飄過去雲

  恰似青煙繚繞着佛燈

  橋下磷磷,橋上磷磷,我的眸想亦磷磷

  月是盜夢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

  彼岸魂擠,此岸魂擠

  回去的路上魂魄在遊行

  而水,在橋下流着,淚,在橋上流

  五陵少年

  颱風季 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

  我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

  黃河太冷 需要滲大量的酒精

  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

  喂! 再來杯高梁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 淚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

  傳說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陽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于

  聽見沒有? 來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黃行的櫥窗 掛著

  當掉五花馬只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周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一窩武俠小說

  來一瓶高梁哪 店小二

  火 浴

  一種不滅的嚮往 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間 至熱 或者至冷

  不知該上升 或是該下降

  該上升如鳳凰 在火難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 一氅天鵝

  一片純白的形象 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 全由弧線構成

  有一種慾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燒

  淨化的過程 兩者 都需要

  沉澱的需要沉澱 飄揚的 飄揚

  赴水爲禽 撲火爲鳥 火鳥與水禽

  則我應選擇 選擇哪一種過程

  西方有一隻天鵝 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帶 一種超人的氣候

  那□冰結寂寞結冰

  寂是靜止的時間 倒影多完整

  曾經 每一隻野雁都是天鵝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東方

  在炎炎的東 有一隻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個火種 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 燒不死鳳雛

  一羽太陽在顫動的永□□上升

  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榮的輪迴是靈魂 從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 天鵝 鶴 白衣白扇

  時間靜止 中間棲著智士 隱士

  永□流動 永□的烈焰

  滌淨勇士的罪過 勇士的血

  則靈魂 你應該如何選擇

  你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

  選擇冰海或是選擇太陽

  有潔癖的靈魂啊□是不潔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羨的完成 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羨 火浴更難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門 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 一座弧形的挑戰

  說 未擁抱死的 不能誕生

  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一瞬

  一瞬間 □火的那種意志

  千杖交笞 接受那樣的極刑

  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無罪! 我無罪! 我無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靈魂啊 醒者何辜

  張揚燃燒的雙臂 似聞遠方

  時間的颶風在嘯呼我的翅膀

  毛髮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飛 鳳雛 你的新生

  亂曰:

  我的歌是一種不滅的嚮往

  我的血沸停騰 爲火浴靈魂

  藍墨水中 聽 有火的歌聲

  揚起 死後更清晰 也更高亢

  星之葬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 夏斟得太滿

  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

  夢見唐宮 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

  夢見另一個夏夜 一顆星的葬禮

  夢見一閃光的伸延與消滅

  以及你的驚呼 我的回顧 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風 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 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紗 帳

  小時候的仲夏夜啊

  稚氣的夢全用白紗來裁縫

  圓頂的羅帳輕輕地斜下來

  星雲□□的纖洞細孔

  仰望著已經有點催眠

  而捕夢之網總是密得

  飛不進一隻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劍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嚶嚶地怨吟

  卻竦得放進月光和樹影

  幾聲怯怯的蟲鳴

  一縷禪味的蚊香

  招人入夢 向幻境蜿蜒————

  一睜眼

  赤紅的火霞已半牀

  寄給畫家

  他們告訴我 今年夏天

  你或有遠遊的計劃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鴻

  帶著畫架和一頭灰髮

  和豪笑的四川官話

  你一走臺北就空了 吾友

  長街短巷不見你回頭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傘滿天 黃泥滿地

  怎麼你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帶不走

  那些土廟 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黃昏

  總有一隻 兩隻白鷺

  彷佛從你的水墨畫圖

  記起了什麼似的 飛起

余光中 - 作品風格

余光中是個複雜而多變的詩人,他變化 的軌跡基本上可以說是臺灣整個詩壇三十多年來的一個走向,即先西化後迴歸。他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爲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在臺灣早期的詩 歌論戰和70 年代中期的鄉 土文學論戰中,余光中的詩論和作品都相當強烈地顯示了主張西化、無視讀者和脫離現實的傾向。如他自己所述,“少年時代 ,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餘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業無非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 20世紀80年代後,他開始認識到自己民族居住的地方對創作的重要性,把詩筆“伸回那塊大陸”,寫了許多動情的鄉愁詩,對鄉土文學的態度也由反對變爲親切,顯示了由西方迴歸東方的明顯軌跡,因而被臺灣詩壇稱爲“回頭浪子”。

從詩歌藝術上看,余光中被譽爲“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詩人”。他的作品風格極不統一,一般來說,他的詩風是因題材而異的。表達意志和理想的詩,一般都顯得壯闊鏗鏘,而描寫鄉愁和愛情的作品,一般都顯得細膩而柔綿。

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且兼有中國古典文學與外國現代文學之精神,創作手法新穎靈活,比喻奇特,描寫精雕細刻,抒情細膩纏綿,一唱三嘆,含蓄雋永,意 味深長,韻律優美,節奏感強。他因此被尊爲臺灣詩壇祭酒。他的詩論視野開闊,富有開拓探索的犀利朝氣;他強調作家的民族感 和責任感,善於從語言的角度把握詩的品格和價值,自成一家。

余光中先生熱愛中華傳統文化,熱愛中國。禮讚“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他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傳人”,“我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他是中國文壇傑出的詩人與散文家,他的名字已經顯目地鏤刻在中國新文學的史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