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的有關鄉愁和戰爭的散文

鄉愁

席慕容的有關鄉愁和戰爭的散文

我們一般人解釋鄉愁,總是把它固定爲對故鄉的思念,我卻比較喜歡法文裏對鄉愁的另外幾種解釋——一種對已逝的美好事物的眷戀,或者,一種遠古的鄉愁。

我喜歡問我的學生

"每當夕陽西沉,大地昏暗的時候,如果你正在路上,還沒有回到家裏縱然周圍有人羣、有房屋、有燈光,你的心裏是不是還會有一種惶惶然不安的感覺呢?"

每次,大約總有一半的學生和我有同感,那是一種很恍惚的感覺:夕陽將落未落,暮靄蒼茫,心中會有一種不安與疼痛的感覺。走在路上,只覺得故國河山如雲霧般從腦海中升起,而對母親的渴念,對童年的追憶,也如絲如縷般來到心中,平日夢中求之不來,今日眼前揮之不去,鄉愁與夕陽之間竟然有如此密切的關係嗎?

有美學家和心理學家認爲,我們心中有一些情緒源自古遠的遺傳,就是所謂集體的潛意識,是由遺傳的力量所形成的心靈傾向。也就是說,我們既然可以承認尾椎骨是一種早期演化中還留在我們身上的一些遺蹟,那麼,在心靈的深處,應該也同樣還保留了一些線索,是我們還不大能確定的一些感情與思想,來自古遠的初民。

而鄉愁,一定也是這樣發生的吧。現代人的心靈之中,一定還有些和古遠的先民相通的東西,於是,在日暮昏黃時,和古老穴居時代的人一樣,我們對家的眷戀與對黑暗的恐懼同時出現,想到家,因爲它是個安全的象徵,而母親的懷抱,就是我們所有哺乳類生物最原始的一種安慰了。

因此,儘管我們是處身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裏,或者是在笑語喧譁的室內,仍然會在夕暮時襲來一股鄉愁,那份憂鬱的感覺淵源於上古時代,卻因文明的發展、世局的動盪而顯得更加尖銳,更加突出了。

每個時代都像一個人,都有他特殊的偏見和心中的弱點。在馬格里特(MAGRITTE)一張題名爲"日日"的`油畫裏,有一種很清新的意味,在一層又一層深藍淺藍的山巒前面,是一片長着荒草的坡地。假如沒有那一張透明的面孔出現的話,整張畫面也不過只是一幅安靜美麗而又單純的風景畫而已;但是,畫家一添上了那一張沒有外輪廓的面孔,整個畫面就充滿了一種追憶的感覺,山巒與煙雲都因此有了更豐富的生命,變成了每一個現代人都失落了的夢中家園。

又像夏卡兒(CHAGALL)的作品,在特別甜蜜的色彩裏,描繪出他對老俄羅斯的懷念。幾十年的流浪生涯雖然使他的筆觸帶有一種淡淡的酸楚,但是透過畫筆,童年真純美麗的時光仍能倒流,帶給愛好他作品的觀衆以無限的低徊與欣喜。

又好像抗戰時的那一首歌:"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儘管很多人的故鄉並不在長城之外,但是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使得歌曲裏的鄉愁變成了衆人的鄉愁;於是,歌聲就成了一種象徵,歌聲一起時,那夢裏的故鄉就讓每一個人都熱淚盈眶了。

戰爭

一九四○年的夏末,在法國一個叫做拉斯格(LASCAUX)的小地方,四個從十一歲到十七歲的男孩子奔跑在丘陵起伏的田野上,到處搜尋他們走失了的小狗。其中有個小男孩忽發奇想,要鑽到岩石中的一個隙洞裏去看看。他們滑下一個深有六、七公尺的狹窄通道,進入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洞裏,果然,小狗在裏面,又叫又跳地迎接它的主人,孩子們都很高興,其中有一個,一面笑、一面劃火柴準備找出路。

他劃的火柴帶我們所有的現代人回到了一萬五千年以前的世界!

火柴的微光閃起時,一萬五牛年以前初民的藝術作品就在巖洞的四壁甚至洞頂上俯視着他們,在火光的照耀下,色彩鮮豔,所畫的獸類栩栩如生。

其實,在那樣原始的世界裏,就已經滿布着戰爭的陰影了。人要與天爭,要與獸爭,最後,也要與人爭。牆上的繪畫,有人說是狩獵之前他們總要聚在一起祈禱,然後由祭司把預定獵物畫在牆上,視民深信這樣能控制野獸,在獵人與獵物相峙之時,能產生出勇氣,加強了征服對方的可能性。

這些壁畫給我們一種證明,遠自穴居時代,繪畫就能帶給人類以安慰和希望。

不是嗎?一萬五千年以來,在這地球上何時沒有戰爭呢?不管用的是很簡單的或者極複雜的武器,不管是因爲任何的藉口,這麼多年來,戰爭何嘗有一日止息過?人類何曾度過一天絕對平靜的日子呢?

對現代人來說,面對死亡的威協,也許不會像如民那樣頻繁和直接,文化也因此才能逐漸變得繁富與精緻。但是,兩次世界大戰是兩次浩劫,浩劫過後,人類才忽然發現,原來生命可以變得這樣荒謬與脆弱,廿世紀的人因此而失掉了對人類價值的信仰,而這種信仰曾是十九世紀的人類所引以爲榮的一切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