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散文《栗子》

引導語:香甜味美的栗子,自古就作爲珍貴的果品,是乾果之中的佼佼者,而且中醫認爲慄有補腎健脾、強身壯骨,益胃平肝等功效。因此栗子又有了“腎之果”的美名。下面是小編整理的汪曾祺一篇相關的散文《栗子》,與大家分享閱讀。

汪曾祺散文《栗子》

栗子的形狀很奇怪,像一個小刺蝟。慄有“鬥”,鬥外長了長長的硬刺,很扎手。栗子在鬥裏圍着長了一圈,一顆一顆緊挨着,很團結。當中有一顆是扁的,叫做臍慄。臍慄的味道和其他栗子沒有什麼兩樣。堅果的外面大都有保護層,松子有鱗瓣,核桃、白果都有苦澀的外皮,這大概都是爲了對付松鼠而長出來的。

新摘的生栗子很好吃,脆嫩,只是慄殼很不好剝,裏面的內皮尤其不好去。

把栗子放在竹籃裏,掛在通風的地方吹幾天,就成了“風栗子”。風栗子肉微有皺紋,微軟,吃起來更爲細膩有韌性。不像吃生栗子會弄得滿嘴都是碎粒,而且更甜。賈寶玉爲一件事生了氣,襲人給他打岔,說:“我想吃風栗子了。你給我取去。”怡紅院的檐下是掛了一籃風栗子的。風栗子入《紅樓夢》,身價就高起來,雅了。這栗子是什麼來頭,是賈蓉送來的?劉老老送來的?還是寶玉自己在外面買的?不知道,書中並未交待。

栗子熟食的較多。我的家鄉原來沒有炒栗子,只是放在火裏烤。冬天,生一個銅火盆,丟幾個栗子在通紅的炭火裏,一會兒,砰的一聲,蹦出一個裂了殼的熟栗子,抓起來,在手裏來回倒,連連吹氣使冷,剝殼入口,香甜無比,是雪天的樂事。不過烤栗子要小心,弄不好會炸傷眼睛。烤栗子外國也有,西方有“火中取栗”的寓言,這栗子大概是烤的。

北京的糖炒栗子,過去講究栗子是要良鄉出產的。良鄉栗子比較小,殼薄,炒熟後個個裂開,輕輕一捏,殼就破了,內皮一搓就掉,不“護皮”。據說良鄉栗子原是進貢的,是西太后吃的(北方許多好吃的東西都說是給西太后進過貢)。

北京的`糖炒栗子其實是不放糖的,昆明的糖炒栗子真的放糖。昆明栗子大,炒栗子的大鍋都支在店鋪門外,用大如玉米豆的粗砂炒,不時往鍋裏倒一碗糖水。昆明炒栗子的外殼是黏的,吃完了手上都是糖汁,必須洗手。慄肉爲糖汁沁透,很甜。

炒栗子宋朝就有。筆記裏提到的“慄”,我想就是炒栗子。汴京有個叫李和兒的,慄有名。南宋時有一使臣(偶忘其名姓)出使,有人遮道獻慄一囊,即汴京李和兒也。一囊慄,寄託了故國之思,也很感人。

日本人愛吃栗子,但原來日本沒有中國的炒栗子。有一年我在廣交會的座談會上認識一個日本商人,他是來買栗子的(每年都來買)。他在天津曾開過一家炒栗子的店,回國後還賣炒栗子,而且把他在天津開的炒栗子店鋪的招牌也帶到日本去,一直在東京的炒栗子店裏掛着。他現在發了財,很感謝中國的炒栗子。

北京的小酒鋪過去賣煮栗子。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加水,入花椒大料煮透,是極好的下酒物。現在不見有賣的了。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雞是名菜,也很好做,雞切塊,栗子去皮殼,加蔥、姜、醬油,加水淹沒雞塊,雞塊熟後,下綿白糖,小火燜二十分鐘即得。雞須是當年小公雞,慄須完整不碎。羅漢齋亦可加栗子。

我父親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北京東安市場原來有一家賣西式蛋糕、冰點心的鋪子賣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澆稀奶油,吃起來很過癮。當然,價錢是很貴的。這家鋪子現在沒有了。

羊羹的主料是栗子面。“羊羹”是日本話,其實只是潮溼的栗子面壓成長方形的糕,與羊毫無關係。

河北的山區缺糧食,山裏多慄樹,鄉民以栗子代糧。栗子當零食吃是很好吃的,但當糧食吃恐怕胃裏不大好受。

載一九九三年第八期《家庭》

栗子:北京人就好這口兒

現如今,需要排大隊才能買到的吃食實在不多見。偶爾有個餐廳經營得好需要等位,也屬鳳毛麟角。不像從前短缺經濟時代,爲了買幾斤帶魚能站在菜市場門前排一上午隊。

然而,事有例外。秋冬時節,北京街頭的寒風裏,您常會看見一些攤位前排着二三十人的長隊,大夥兒時而縮手縮腳,時而翹首觀望,他們等的是現出鍋的糖炒栗子。北京人就好這口兒。

栗子這玩意兒真有意思,長在樹上時毛茸茸的,像個嫩綠的小刺蝟。成熟之後也不用摘,掉落樹下一大片。撿起來撥開果苞,就是一顆挨着一顆棕紅油亮的栗子,紫檀珠子似的。從前的栗子講究吃良鄉的。近十來年出名的當屬懷柔油慄,個小而肉香。

鮮栗子撥殼去皮可以生吃,肉嫩漿濃,果鮮醇甘。若是在涼風裏晾上幾天,直晾到果肉柔韌發皺,就成了《紅樓夢》裏襲人向寶玉討要的風栗子,吃起來更有嚼勁,也更香甜。栗子原本不算什麼稀罕東西,可曹雪芹寫過栗子,梁實秋寫過栗子,汪曾祺寫過栗子,張愛玲也寫過栗子。看來在文人的眼睛裏,小小的栗子殼裏包含着特有的親切。

栗子當然可以熟吃,用風栗子燉雞就成了栗子雞,燜肉就成了栗子肉。若是把栗子殼上劃上一刀,加花椒、大料放進鹽水裏煮熟,就是一盤下酒的小菜。煮栗子也可以用糖桂花,那又成了小孩子愛吃的零嘴兒。據說在老東安市場的西餐廳裏還曾經有過用奶油栗子粉和糖葫蘆球兒做成的拼盤,中間一罐乳黃的栗子粉,周圍一圈鮮豔的琥珀球。遺憾的是這種甜點已經消失多年了。

不過,對於北京人,栗子最地道的吃法既不是生吃也不是煮熟,而是自家沒法做的糖炒栗子。似乎唯有把帶殼的栗子放進大鐵鍋裏用黝黑的砂石“刷拉刷拉”徹底翻炒,直炒得一顆顆棕紅色殼裏的空氣滾燙爆脹,在混合着滾滾白氣和陣陣焦香的熱烈氣氛中“啪”的一聲炸裂開來,纔不辜負了這甘美的栗子。從前是在衚衕口架上柴鍋用鐵鍬翻炒,現在是在商亭裏一排兩三口自動攪拌鍋。別看炒栗子的傢伙事兒變了,可人們的熱情絲毫沒變。爲了吃上這口熱乎的栗子,排隊,那自然是心甘情願的事。

地安門十字路口有家賣栗子的攤位,那隊排了十來年,可算得上京城一景。您要想吃上一包現炒的栗子,等上個把鐘頭算是尋常。我還曾經見過特意從方莊擠公交車來買栗子的老太太,顫巍巍抱着裝滿栗子的牛皮紙袋,如願以償地向讓她優先購買的人們表示謝意。

地安門離北海和什剎海都不遠。大冬天的,人們樂於捧着一紙袋熱乎乎的栗子去冰面上玩兒,或是踏着碎玉似的殘雪沿着堤岸一邊吃栗子一邊享受着乾枯的柳枝透過的一縷冬日暖陽。或許人們喜歡滾燙的糖炒栗子並不全在於它甜膩厚實的味道,更圖的是手裏捧着牛皮紙袋的那種暖烘烘的感覺吧?這種溫暖是實實在在的,像是捧着一個溫暖的生命,讓人心裏覺得踏實。而且,得到這份溫暖並不昂貴,只需花上幾塊錢就可以,只不過是要耐着性子排上老半天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