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篇小說《醜兵》

他長得很醜,從身材到面孔,從嘴巴到眼睛,總之——他很醜。算起來我當兵也快八年了。這期間迎新送舊,連隊裏的戰士換了一茬又一茬,其中漂亮的小夥子委實不少,和他們的感情也不能算不深,然後,等他們復員後,待個一年半載,腦子裏的印象就漸漸淡漠了,以至於偶爾提起某個人來,還要好好回憶一番,才能想起他的模樣。但是,這個醜兵,卻永遠地佔領了我記憶系統中的一個位置。這幾年來,隨着年齡的增長和對人生、社會的日益深刻的理解,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日益鮮明高大起來,和他相處幾年的往事,時時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對他,我是懷着深深的愧疚,這愧疚催我自新,催我向上,提醒我不被淺薄庸俗的無聊情趣所浸淫。

莫言中篇小說《醜兵》

七六年冬天,排裏分來了幾個山東籍新戰士,醜兵是其中之一。山東兵,在人們心目中似乎都是五大三粗,憨厚朴拙的。其實不然,就拿分到我排裏的幾個新兵來說吧,除醜兵——他叫王三社——之外,都是小巧玲瓏的身材,白白淨淨的臉兒,一個個蠻精神。我一見就喜歡上了他們。只有這王三社,真是醜得扎眼眶子,與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楊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樹,白花花的雞蛋堆裏滾出了一個幹疤土豆。

我那時剛提排長,少年得志,意氣洋洋,走起路來胸脯子挺得老高,神氣得像只剛扎毛的小公雞。我最大的特點是好勝(其實是虛榮),不但在軍事技術,內務衛生方面始終想壓住兄弟排幾個點子,就是在風度上也想讓戰士們都像我一樣(我是全團有名的“美男子”)。可偏偏分來個醜八怪,真是大煞風景。一見面我就對他生出一種本能的嫌惡,心裏直罵帶兵的瞎了眼,有多少挺拔小夥不帶,偏招來這麼個醜貨,來給當兵的現眼。爲了醜兵的事,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找連長蘑菇,想讓連裏把醜兵調走。不料連長把眼一瞪,訓道:“幹什麼?你要選演員?我不管他是美還是醜,到時候能打能衝就是好兵!漂亮頂什麼用?能當大米飯,能當手榴彈?”

吃了我們二桿子連長一個頂門栓,此事只好作罷。然而,對醜兵的嫌惡之感卻像瘧疾一樣死死地纏着我。有時候,也意識到這種情緒不對頭,但又沒有辦法改變。唉!可怕的印象。

醜兵偏偏缺乏自知之明,你長得醜,就老老實實的,少出點風頭吧,他偏不,他對任何事情都熱心得讓人厭煩,特喜歡提建議,不是問東,就是問西,口齒又不太清楚,常常將我姓郭的“郭”字讀成“狗”字,於是我在他嘴裏就成了“狗”排長。這些,都使我對他的反感與日俱增。

不久,春節到了。省裏的慰問團興師動衆來部隊慰問演出。那時候,還講究大擺宴席隆重招待這一套,團裏幾個公務員根本忙不過來,於是,政治處就讓我們連派十個公差去當臨時服務員。連裏把任務分給了我們排,並讓我帶隊去。這碼子事算是對了我的胃口。坦率地說,那時候我是一個毛病成堆的貨色,肚子裏勾勾彎彎的東西不少。去當服務員,美差一樁,吃糖抽菸啃蘋果是小意思,運氣好興許能交上個當演員的女朋友暱!

我立即挑選了九個戰士,命令他們換上新軍裝,打扮得漂亮一點,讓慰問團的姑娘們見識見識部隊小夥的風度。就在我指指劃劃地做“戰前動員”時,醜兵回來了。一進門就嚷:“‘狗’排長,要出公差嗎?”他這一嚷破壞了我的興致,便氣忿忿地說:“什麼狗排長,貓排長,你咋呼什麼!”他的嗓門立時壓低了八度,“排長,要出公差嗎?我也算一個。”我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你靠邊稍息去。”“要出公差也不是孬事,咋讓靠邊稍息呢?”醜兵不高興地嘟噥着。我問:“你不是去炊事班幫廚了嗎?”“活兒幹完了,司務長讓我回來歇歇。”“那你就歇歇吧,願玩就玩,不願玩就睡覺,怎麼樣?”誰料想,他一聽就毛了,說:“‘狗’排長,你不要打擊積極性吆!大白天讓人睡覺,我不幹!”我的興致被他破壞了,心裏本來就有些不快,隨口揶揄他說:“你瞎咕唧什麼?什麼事也要插一嘴。你去幹什麼?去讓慰問團看你那副漂亮臉蛋兒?”這些話引得在一旁戰士們一陣哈哈大笑。和醜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着我的話岔說:“老卡——他們稱醜兵爲卡西莫多——你這叫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你們是美男子小分隊,拉出去震得那些演員也要滿屁股冒青煙。你呀,還是敲鐘去吧!”

戰士們又是一陣大笑。這一來醜兵像是捱了兩巴掌,本來就黑的臉變成了青紫色,他腦袋耷拉着,下死勁將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半個臉,慢慢地退出門去。我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話說得有些過分,不免有些嗅悔。

從打這件事之後,醜兵就像變了個人,整天悶着頭不說話,見了我就繞着走,我心想:這個熊兵,火氣還不小睞。小豆子他們幾個猴兵,天天拿醜兵開心,稍有點空閒,就拉着醜兵問:“哎,老卡,艾絲米拉達沒來找你嗎?”醜兵既不怒,也不罵,只是用白眼珠子望着天,連眼珠也不轉動一下——後來我想,他這是採用了魯迅先生的戰術——可是小豆子這班子徒有虛名的高中生們理解不了他這意思,竟將醜兵這表示極度蔑視之意的神態當作了輝煌的勝利。

醜兵對我好像抱有成見,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裏,他競沒跟我說一句話。在排務會上,我問他爲什麼,他直截了當說:“我瞧不起你!”這使我的面子受了大大的損傷。使我更增加了對他的反感,這小子,真有點邪勁,他竟然瞧不起我!

有一陣子,排裏的戰士們都在衣領上釘上了用白絲線勾織成的“脖圈”,紅領章一襯,怪精神的。可是,連裏說這是不正之風,讓各排制止,我心裏不以爲然,只在排點名時浮皮潦草地說了幾句,戰士們也不在意,白脖圈照戴不誤。

有一天中午,全排圍着幾張桌子正在吃飯,小豆子他們幾個對着醜兵擠鼻子弄眼地笑,我不由地瞅了醜兵一眼。老天爺,真沒想到,這位老先生竟然也戴上了脖圈!這是什麼脖圈喲!黑不溜秋,皺皺巴巴,要多窩囊有多窩囊,我撇了撇嘴,轉過臉來。小豆子一看到我的臉色,以爲開心的機會又來了。他端着飯碗猴上去。

“哎,老卡同志,”小豆子用筷子指指醜兵的脖圈,說道:“這是艾絲米拉達小姐給你織的吧?”

好幾個人把飯粒從鼻孔裏噴出來。

醜兵的眼睛裏彷彿要滲出血來,他把一碗豆腐粉條穩穩當當地扣在了小豆子脖子上,小豆子吱吱喲喲叫起來了。

我把飯碗一摔,對着醜兵就下了架子。

“王三社!”

他看了我一眼,不說話。

“你打算造反嗎?”

他又望了我一眼,依然不說話。

“把脖圈撕下來!”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開領釦,嘴裏不知嘟噥着什麼。

“你也不找個鏡子照照那副尊容,臭美!”我還覺着不解氣,又補充上一句“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

他仔細地拆下脖圈,裝進衣袋。這時,小豆子哼哼唧唧地從水龍頭旁走過來,脖子像煮熟的對蝦一樣。

小豆子揎拳捋袖地跳到醜兵跟前,我正要採取緊急措施制止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醜兵開口說話了:“脖圈是俺娘給織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還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雙手捂着臉,淚水順着指縫往下流,兩個肩膀一個勁地哆嗦。多數人都把責備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兩隻胳膊無力地垂下來,伸着個大紅脖子,活像在受審。

這件事很快讓連裏知道了。指導員批評我對待醜兵的不公正態度,我心裏雖有點內疚,但嘴裏卻不認輸,東一條西一條地給醜兵擺了好多毛病。

小豆子吃了醜兵的虧,一直想尋機報復。他知道動武的根本不是醜兵的對手,況且,打起來還要受處分。於是,他就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想讓醜兵再出一次洋相。

五一勞動節晚上,全連集合在俱樂部開文娛晚會。老一套的節目,譬如連長像牛叫一樣的獨唱,指導員胡謅八扯的快書,引起了一陣陣的鬨堂大笑。晚會臨近尾聲時,小豆子對着幾個和他要好的老鄉擠擠眼,忽地站起來,高聲叫道:“同志們,我提議,讓我們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給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好!”緊接着是一陣誇張的`鼓掌聲。我先是跟着拍了幾下掌,但即刻感覺到有一股彆扭、很不得勁的滋味在心頭盪漾開來。醜兵把腦袋夾在兩腿中,一動也不動。小豆子對着周圍的人扮着鬼臉,又伸過手去捅捅醜兵:“哎,歌唱家,別羞羞答答吆。不唱,給表演一段《巴黎聖母院》怎麼樣?”

全場譁然,我剛咧開嘴想笑,猛擡頭,正好碰到了連長惱怒的目光和指導員嚴峻的目光。我急忙站起來,喝道:“小豆子,別鬧了!”小豆子餘興未盡,悻悻地坐下去。指導員站起來正要說些什麼,沒及開口,醜兵卻像根木樁似地立起來,大踏步地走到臺前,擡起襖袖子擦了兩把淚水,堅定地說:“謝謝同志們的好意,我表演!”

我驚愕地半天沒閉上嘴巴,這老弟真是個怪物,他竟要表演!

然而他確實是在表演了,真真切切地在表演了。看起來,他很痛苦,滿臉的肌肉在抽搐。

他說:“當卡西奠多遭受着鞭笞的苦刑,口渴難捱時,美麗的吉卜賽姑娘艾絲米拉達雙手捧着一罐水送到他脣邊。這個醜八怪飲過水之後,連聲說着‘美!美!美!’”醜兵模仿着電影上的動作和腔調連說了三個“美”字,“難道卡西莫多在這時所想的所說的僅僅是艾絲米拉達美麗的外貌嗎?”停頓了一下,他又接着說:“當艾絲米拉達即將被拉上絞架時,醜八怪卡西莫多不避生死將艾絲米拉達救出來,他一邊跑一邊高喊‘避難!避難!’”醜兵又模仿着電影上的動作和聲音連喊了二聲“避難”,“難道這時候卡西莫多留給人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副醜陋的外貌嗎?”

醜兵說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着。滿室寂然無聲,昕得到窗外的楊葉在春風中嘩嘩地淺唱。沒人笑,沒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像注視着一尊滿被綠繡紅泥遮住了真面目的雕塑。我的臉上,一陣陣發燙,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見他訕訕地涎着臉,一個勁地摺疊衣角……

那次晚會之後,醜兵向連裏打了一個很長的報告,要求到生產組餵豬,連裏經過反覆研究,同意了他的請求。

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已提升爲副連長,主管後勤,又和醜兵經常打起交道來了。要論他的工作,那真是沒說的,可就是不討人喜歡,他性格變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說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來沒上過一次街。我找他談了一次,讓他注意點軍人儀表,他不冷不熱地說:“副連長,我也不與外界接觸,絕對保證丟不瞭解放軍的臉,再說,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何必呢?”他頂了我一個歪脖燒雞,我索性不去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