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談吃散文三篇

  煎餛飩

梁實秋談吃散文三篇

餛飩這個名稱好古怪。宋程大昌《演繁露》:“世言餛飩,是虜中渾沌氏爲之。”有此一說,未必可信。不過我們知道餛飩歷史相當悠久,無分南北到處有之。

兒時,里巷中到了午後常聽見有擔販大聲吆喝:“餛飩——開鍋!”這種餛飩挑子上的餛飩,別有風味,物美價廉。那一鍋湯是骨頭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渾渾的、濃濃的。餛飩的皮子薄,餡極少,勉強可以吃出其中有一點點肉。但是佐料不少,蔥花、芫荽、蝦皮、冬菜、醬油、醋、麻油,最後灑上竹節筒裏裝着的黑胡椒粉。這樣的餛飩在別處是吃不到的,誰有工夫去熬那麼一大鍋骨頭湯?

北平的山東館子差不多都賣餛飩。我家衚衕口有一個同和館,從前在當場還有一點小名,早晨就賣餛飩和羊肉餡和滷餡的小包子。餛飩做得不錯,湯清味厚,還加上幾小塊雞血幾根豆苗。凡是飯館沒有不備一鍋高湯的(英語所謂“原湯”stock),一碗餛飩舀上一勺高湯,就味道十足。後來“味之素”大行其道,誰還預備原湯?不過善品味的人,一嘗便知道是不是正味。

館子裏賣的餛飩,以致美齋的爲最出名。好多年前,《同治都門紀略》就有讚美致美齋的餛飩的打油詩:

包得餛飩味勝常,

餡融春韭嚼來香,

湯清潤吻休嫌淡,

咽來方知滋味長。

這是同治年間的事,雖然已過了五十年左右,飯館的狀況變化很多,但是他的餛飩仍是不同凡響,主要的原因是湯好。

可是我最激賞的是致美齋的煎餛飩,每個餛飩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翹,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鍋慢火生炸,炸黃之後再上小型蒸屜猛蒸片刻,立即帶屜上桌。餛飩皮軟而微韌,有異趣.

  生炒鱔魚絲

鱔爲我國特產。正寫是(魚單),鱔爲俗字。一名曰(魚旦)。山海經北山經:“姑灌之山,湖灌之水出焉,其中多(魚旦)。”鱔魚各地皆有生產,腹作黃色,故曰黃鱔,淺水泥塘以至稻田,到處都有。

鱔魚的樣子有些可怕,像蛇,像水蛇,遍體無鱗,而又渾身裹着一層粘液,滑溜溜的,因此有人怕吃它。我小時看廚師宰鱔魚,印象深刻。鱔魚是放在院中大水缸裏的,鱔魚一條條在水中直立,探頭到水面吸空氣,抓它很容易,手到擒來。因爲它粘,所以要用抹布裹着它才能抓得牢。用一根大鐵釘把鱔魚頭部仰着釘牢在砧板上,然後順着它的肚皮用尖刀直劃,取出臟腑,再取出脊骨,皮上粘液當然要用鹽搓掉。血淋淋的一道殺宰手續,看得人心驚膽戰。

顏氏家訓·歸心:“江陵劉氏,以賣鱔羹爲業,後生一子,頭是鱔,以下方爲人耳。”蓮池大師放生文注:“杭州湖墅於氏者,有鄰家被盜,女送鱔魚十尾,爲母問安,畜甕中,忘之矣。一夕,夢黃衣尖帽者十人,長跪乞命,覺而疑之,卜諸術人,曰:‘當有生求放耳。’遍索室內,則甕有巨鱔在焉,數之正十,大驚,放之,時萬曆九年事也。”信有因果之說,遂作放生之論。但是美味所在,放者自放,吃者自吃。

在北方只有河南餐館賣鱔魚。山東館沒有這一項。食客到山東館子點鱔魚,是外行。河南館作鱔魚,我最欣賞的是生炒鱔魚絲。鱔魚切絲,一兩寸長,豬油旺火爆炒,加進少許芫荽,另鹽,不須其他任何配料。這樣炒出來的鱔魚,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極可口,不失鱔魚本味。另一作法是黃燜鱔魚段,切成四方塊,加一大把整的蒜瓣進去,加醬油,燜爛,汁要濃。這樣做出來的鱔魚是酥軟的,另有風味。

淮揚館子也善作鱔魚,其中“熗虎尾”一色極爲佳美。把鱔魚切成四五寸長的寬條,像老虎尾巴一樣,上略寬,下尖細,如果全是截自鱔魚尾巴,則更妙。以沸湯煮熟之後即撈起,一條條的在碗內排列整齊,澆上預先備好麻油醬油料酒的湯汁,冷卻後,再灑上大量的搗碎了的蒜(不是蒜泥)。宜冷食。樣子有一點嚇人,但是味美。至於炒鱔糊,或加粉絲墊底名之爲軟兜帶粉。那鱔魚雖名爲炒,卻不是生炒,是煮熟之後再炒,已經十分油膩。上桌之後侍者還要手持一隻又黑又髒的搪瓷碗(希望不是漱口杯),澆上一股子沸開的油,噝啦一聲,油直冒泡,然後就有熱心人用筷子亂攪拌一陣,還有熱心人猛撒胡椒粉。那鱔魚當中時常羼上大量筍絲茭白絲之類,有喧賓奪主之勢。遇到這種場面,就不能不令人懷念生炒鱔魚絲了。在萬華吃海鮮,有一家招牌大書生炒鱔魚絲,實際上還是熟炒。我曾問過一家北方名館主人,爲什麼不試做生炒鱔絲,他說此地沒有又粗又壯的巨鱔,切不出絲。也許他說得對,在市場裏是很難遇到夠尺寸的黃鱔。

江浙的爆鱔過橋面,令我懷想不置。爆鱔是炸過的鱔魚條,然後用醬油燜,加相當多的糖。這種爆鱔,非常香脆,以半碟下酒,另半碟連汁倒在面上,香極了。

所說某處有所謂全鱔席,我沒有見過這種場面。想來原則上和全鴨席差不多,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取勝。全鴨席我是見過的,——拌鴨掌、糟鴨片、燴鴨條、糟蒸鴨肝、燴鴨胰、黃燜鴨塊、姜芽炒鴨片、燴鴨舌,最後是掛爐燒鴨。全鱔席當然也是類似的做法。這是噱頭,知味者恐怕未必以爲然,因爲吃東西如配方,也要君臣佐使,搭配平衡。

  燒鴨

北平烤鴨,名聞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鴨,叫燒鴨,或燒鴨子,在口語中加一子字。

《北平風俗雜詠》嚴辰《憶京都詞》十一首,第五首雲:

憶京都·填鴨冠寰中

爛煮登盤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間亦有呼名鴨,

骨瘦如柴空打殺。

嚴辰是浙人,對於北平填鴨之傾倒,可謂情見乎詞。

北平苦旱,不是產鴨盛地,惟近在咫尺之通州得運河之便,渠塘交錯,特宜畜鴨。佳種皆純白,野鴨花鴨則非上選。鴨自通州運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續。以高粱及其他飼料揉搓成圓條狀,較一般香腸熱狗爲粗,長約四寸許。通州的鴨子師傅抓過一隻鴨來,夾在兩條腿間,使不得動,用手掰開鴨嘴。以粗長的一根根的食料蘸着水硬行塞入。鴨子要叫都叫不出聲,只有眨巴眼的分兒。塞進口中之後,用手緊緊的往下捋鴨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東西擠送到鴨的胃裏。填進幾個之後,眼看着再填就要撐破肚皮,這才鬆手,把鴨關進一間不見天日的小棚子裏。幾十百隻鴨關在一起,像沙丁魚,絕無活動餘地,只是儘量給予水喝。這樣關了若干天,天天扯出來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鴨。一來鴨子品種好,二來師傅手藝高,所以填鴨爲北平所獨有。抗戰時期在後方有一家餐館試行填鴨,三分之一死去,沒死的雖非骨瘦如柴,也並不很肥,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鴨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燒鴨,除了專門賣鴨的餐館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醬肘子鋪)發售的。在館子裏亦可吃烤鴨,例如在福全館宴客,就可以叫右邊鄰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過來。自從宜外的老便宜坊關張以後,要以東城的金魚衚衕口的寶華春爲後起之秀,樓下門市,樓上小樓一角最是吃燒鴨的好地方。在家裏打一個電話,寶華春就會派一個小利巴,用保溫的鉛鐵桶送來一隻纔出爐的燒鴨,油淋淋的,燙手熱的。附帶着他還管代蒸荷葉餅蔥醬之類。他在席旁小桌上當衆片鴨,手藝不錯,講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隨後一盤瘦肉,最後是鴨頭鴨尖,大功告成。主人高興,賞錢兩吊,小利巴歡天喜地稱謝而去。

填鴨費工費料,後來一般餐館幾乎都賣燒鴨,叫做叉燒烤鴨,連悶爐的設備也省了,就地一堆炭火一根鐵叉就能應市。同時用的是未經填肥的普通鴨子,吹凸了鴨皮晾乾一烤,也能烤得焦黃迸脆。但是除了皮就是肉,沒有黃油,味道當然差得多。有人到北平吃烤鴨,歸來盛道其美,我問他好在哪裏,他說:“有皮,有肉,沒有油。”我告訴他:“你還沒有吃過北平烤鴨。”

所謂一鴨三吃,那是廣告噱頭。在北平吃燒鴨,照例有一碗滴出來的油,有一副鴨架裝。鴨油可以蒸蛋羹,鴨架裝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湯打滷。館子裏的鴨架裝熬白菜,可能是預先煮好的大鍋菜,稀湯洮水,索然寡味。會吃的人要把整個的架裝帶回家裏去煮。這一鍋湯,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滷,滷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滷麪,其味之美無與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