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寺》

是坐在靈山寺的銀杏樹下,仰望着寺後的鳳嶺,想起了你。自從認識了你,又聽捏骨師說你身上有九塊鳳骨,我一見到鳳這個詞就敏感。鳳當然是虛幻的動物,人的身上怎麼能有着鳳骨呢,但我卻覺得捏骨師說得好,花紅天染,螢光自照,你的高傲引動着衆多的追逐,你的冷豔卻又使一切邪念止步,你應該是鳳的託變。寺是小寺,寺後的嶺也是小嶺,而嶺形絕對是一隻飛來的鳳,那長長的翅正在欲收未收之時,尤其鳳頭突出地直指着大雄寶殿的檐角,一叢楓燃得像一團焰。我剛纔在寺裏轉遍了每一座殿堂,腳起腳落都帶了空洞的迴響

《靈山寺》

,有一股細風,是從那個小偏門洞溜進來的,它吹拂了香案上的煙縷,煙縷就活活地動,彎着到了那一棵丁香樹下,糾纏在丁香枝條上了。你叫系風,我還笑過怎麼起這麼個名呢,風會系得住嗎,但那時煙縷讓風顯形,給我看到了。也就踏了石板地,從那偏門洞出去,你知道我發現什麼了,門外有一個很大的水池,水清得幾近墨色,原本平靜如鏡,但池底下有拳大的噴泉,池面上泛着漣漪,像始終浮着的一朵大的蓮花。我太興奮呀,稱這是醴泉,因爲鳳是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的,如果鳳嶺是飛來的鳳,一定爲這醴泉來的。我就趴在池邊,盛滿了一陶瓶,發願要帶回給你的。

小心翼翼地提着水瓶坐到銀杏樹下,一直蹲在那一塊小菜圃裏拔草的尼姑開始看我,說:“你要帶回去烹茶嗎?”

“不”,我說,“我要送給一個人。”

“路途遠嗎?”

“路途很遠。”

她站起來了,長得多麼乾淨的尼姑,陽光下卻對我癟了一下嘴。

“就用這麼個瓶?”

“這是隻陶瓶。”

“半老了。”

我哦了一聲,臉似乎有些燒。陶瓶是我在縣城買的,它確實是醜陋了點,也正是醜陋的緣故,它在商店的貨櫥上長久地無人理會,上面積落了厚厚的灰塵,我買它卻圖的是人間的奇醜,曠世的孤獨。任何的器皿一製造出來就有了自己的靈魂和命運,陶瓶是活該要遇見我,也活該要來盛裝醴泉的。尼姑的話分明是猜到了水是要送一位美麗的女子的,而她嘲笑陶瓶也正是嘲笑着我。我是半老了嗎?我的確已半老了。半老之人還惦記着一位女子,千里迢迢爲其送水,是一種浪漫呢,還是一種荒唐?

但我立即覺得半老二字的好處,它可以作我以後的別名罷了。

我再一次望着寺後的鳳嶺,嶺上空就悠然有着一朵雲.那雲像是掛在那裏,不停地變化着形態,有些如你或立或坐的身影。來靈山寺的時候,經過了洛河,《洛神賦》的詩句便涌上心頭,一時便想:甄妃是像你那麼個模樣嗎?現在又想起了你,你是否也是想到了我而以雲來昭示呢?如果真是這樣,我將水帶回去,你會高興嗎?

我這麼想着,心裏就生了怯意,你知道我是很卑怯的,有多少人在歌頌你,送你奇珍異寶,你都是淡漠地一笑,咱們在一起吃飯,你吃得那麼少,而我見什麼都吃,你說過什麼都能吃的`人一定是平庸之輩,當一個平庸人給你送去了水,你能相信這是鳳嶺下的醴泉嗎?“怎麼,是給我帶的嗎?”你或許這麼說,笑納了,卻將水倒進盆裏,把陶瓶退還了我。

我用陶瓶盛水,當然想的是把陶瓶一併送你,你不肯將陶瓶留下,我是多麼地傷感。銀杏樹下,我茫然地站着,太陽將樹陰從我的右肩移過了左肩,我自己覺得我頹廢的樣子有些可憐。

我就是這樣情緒複雜着走出了靈山寺,但手裏依然提着陶瓶,陶瓶裏是隨瓶形而圓的醴泉。

寺外的漫坡下去有一條小河,河面上石橋拱得很高,上去下來都有臺階。我是準備着過了橋去那邊的鄉間小集市上要找飯館。才過了橋,一家飯館裏轟出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乞丐。乞丐的年紀已經大了,蓬頭垢面地站在那裏,先是無奈地咧咧嘴,然後男的卻一下子把女的背了起來,從橋的這邊上去,從橋的那邊下來,自轉了一下,又從那邊上去,從這邊下來,被揹着的女的就格格地笑,她笑得有些傻,飯館門口就出來許多人看着,看着也笑了。

“這乞丐瘋了!”有人在說。

“我們沒瘋!”男乞丐聽見了,立即反駁,“今日是我老婆生日哩!”

“是我的生日,”女乞丐也鄭重地說,“他要給我過生日的!”

我一下子震在了那裏,人間還有這樣的一對乞丐啊,歡樂並不拒絕着貧賤!我羨慕着他們的俗氣,羨慕着俗氣中的融融情意,在那一刻裏,請你原諒我,我是突然決定了把這一陶瓶的醴泉送給了他們。

但他們沒有接受。

“能給一碗飯嗎?”

“這可是醴泉!”

“明明是水麼,水不是用河用井裝着嗎?”

這話讓我明白了,他們原是不配享用醴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