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詩歌賞析《感覺》

  感覺

顧城詩歌賞析《感覺》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樓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過兩個孩子

  一個鮮紅

  一個淡綠

原載顧城詩集《黑眼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感覺是如此重要,對於詩的受者(即讀者),如別林斯基所說的:“詩歌是這樣一種東西,要理解它,必須從感覺開始,而不是從反省開始;在正常發展的情況下,後者必須是前者的結果。”(1)對於詩的與者(即詩人),則如艾青所說的:“詩是由詩人對外界所引起的感覺,注入了思想感情,而凝結爲形象,終於被表現出來的一種'完成'的藝術。”(2)由此可見,沒有詩的與者和受者的感覺的交流,就不能使詩最終實現“完成”階段。

顧城的《感覺》,捕捉感覺入詩。要讀懂這首詩,一定要破除一個習慣的成見,即每首詩都必須要有主題。事實上,詩可以有主題,也可無主題。一種意念,一種感受(包括感覺),一種情愫,一種趣味,都可以單.獨.織就詩。正如朱自清所說的:“一些顏色,一些聲音,一些香氣,一些味覺,一些觸覺,也都可以有詩。”爲此他強調指出:“發現這些未發現的詩,第一步得靠敏銳的感覺,詩人的觸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經人到的的底子裏去。”(3)顧城童年時代被十年動亂的風雨趕出文化的伊甸園,放逐到農村,與白雲、沙灘、野花爲伴。大自然的雲光水聲,洗淨了他的感覺能力,一旦發而爲詩,往往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顧城的這首小詩,是將感覺語詞化的結晶。

詩裁爲兩節,每節四行,格式齊整。首節驅灰色天地撲入讀者眼簾:天、路、樓、雨是灰色的——這是鋪墊,在色彩上是欲揚先抑;第二節別見洞天,豁然開朗,在一片灰色的世界裏,走過兩個孩子:

一個鮮紅

一個淡綠

詩人從調色盤裏,僅擷取灰、紅、綠三種顏色,卻爲我們繪製了一幅多麼精彩的印象派畫景!平淡質樸、樸曝無華的語言組織成的詩的畫面,之所以能散發出誘人的芬芳,其奧祕誠如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所說的,詩人把客觀事物的“主要特徵”變成詩人的“第一印象”,使之在計中淹沒一切,使其它特徵處於被忽略的地位;並且把“事物的特徵給他一個刺激,使他得到一個強烈的印象”,這正是詩人必須持有的“獨特的感覺”。顧城成功地將這獨特的感覺銘刻在了詩內。

世界是由顏色構成的。顧城卻獨獨拈出三種(其間“雨是灰色的”更是詩人的主觀印象),而棄其它於不顧;這些感覺是未經理性過濾的感覺,僅徘徊於感性認識的門口就被詩人敏銳地逮住,帶有強烈的直觀感。《感覺》有意迴避對具象的栩栩如生的描摹,僅僅凍結感官攝取的直覺,如印象派音樂大師德彪西所說:“我的願望是再現我聽到的東西,這是一個寧要感覺而放棄情節的課題”,(4)但作品卻獲得了成功。當讀者步入詩人所描繪的灰色天地,又陡然領略鮮紅和淡綠的明麗色調,突兀感、新鮮感、舒暢感不是象通電一樣搖撼心湖嗎?

讀者從《感覺》一詩中獲得的決非僅僅是純感官刺激。換言之,詩人僅捕捉瞬間感覺入詩,讀者從中卻可收穫知性的.認識。那從灰色天地的樊籠裏掙脫出來的鮮紅和嫩綠,不也是對亮色,抑或是對青春和力的讚美嗎?即便是“走過兩個孩子”這一細節,細細揣摸,亦有深意可究。它表現的不正是詩人對童心的酷愛嗎!顧城是以童心爲詩的生命的呵!詩的畫面彷彿告訴人們,在一片灰濛濛的天地間,“鮮紅”的孩子和“淡綠”的孩子給世界帶來了希望。

(1)《別林斯基選集》第3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P.337。

(2)艾青《詩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P.172。

(3)朱自清《新詩雜話》P.10。

(4)轉引自帕默《音樂中的印象主義》,見《音樂評論》(3),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年版。

由於審美功能的多元化趨向,詩歌藝術的天地更加開闊了。詩可以是一個完整的意境,也可以是意象的碎片;可以是具體通俗的生活流,也可以是沒有任何背景,沒有任何細節的抽象線條。這首《感覺》就是幾個大色塊的拼合,象一幅印象派畫,簡單、鮮明、強烈。讀者欣賞時,不必一一追究“灰”、“紅”、“綠”三種顏色象徵什麼,主題又是什麼。這首詩歸納不出主題思想,只給人一種印象。從詩名得知,詩中所攝取的畫面,可能是詩人瞬間的感覺:對單調的厭惡,對新美的歡悅。

喜歡新鮮色彩、喜歡美,這難道不是人類共有的審美情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