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死亡意蘊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遲子建改變了過去純真的兒童視角和溫婉的詩意敘述,以死亡的敘述直逼生活的真實,顯示了在以往作品中少見的批判力度。

在當代文壇上,遲子建一直以純真的兒童視角和溫婉的詩意敘述成爲一處獨特的所在。在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原載於《鐘山》2005年第3期)中,她卻一改往日的手法,以死亡的敘述直逼生活的真實,讓人們看到死亡固然殘酷,但對於死亡原因的追述和對於死者親屬精神創傷的揭示,可能比死亡本身更加鮮血淋漓。這些都顯示了其以往作品中少見的批判的力度。本文試圖從產生、構成及意義三個角度闡釋作品的死亡意蘊。

一、對死亡現實的敘述是產生死亡意蘊的直接原因

死亡意蘊首先來自作者的死亡意識。死亡會在每個人心裏激起強烈的反響,這種反響對於文學家而言是更激烈更深沉的。但如果一個文學家不被死亡擊倒,她就會以更強的力量來回擊死亡。遲子建少年喪父,中年喪夫,從小到大經歷了親人和鄉人的無數次葬禮,這使她成爲一位被死亡激起創作慾望和動力的作家,敢於直面殘酷的死亡。《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可以說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是她在喪夫之後,對現實打擊的一種強有力的回擊。整部小說中一共涉及到八個人物的死亡經歷。這些死亡人物都是生活中平凡的、不顯眼的小角色,但如果將衆多的死亡人物放在情節和結構裏思索,我們就會發現,對於死亡的直面和剖析,傳達着作家對於生活真實的痛切的思考。

首先,死亡顯示了生命的無常與殘忍。在小說中有太多的人物死於偶然,這些小人物在無法預知的命運面前倏忽而去,留給世界和親人的只剩下殘忍。魔術師是“我”的丈夫,夜晚從夜總會表演回來,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奪走了性命。車的主人還委屈地哭嚎:“這破摩托跟個瘸腿老驢一樣,難道你是豆腐做的?”就像觀衆不能猜測魔術師的表演一樣,魔術師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在“我”的啜泣聲中滑向天際。悲情歌手陳紹純的死更讓人不解和失魂落魄。因爲丈夫死了,“我”想要尋求靈魂的交匯。於是“我”陰差陽錯地來到了烏塘,並有幸傾聽陳紹純的歌聲。“我”期待在悲情的歌聲中,在眼淚的恣意流淌中去接近丈夫的靈魂,我期待着這“傷感的幸福”。但作者卻讓陳紹純被偶然掉下來的畫框砸死了,沒有先兆,沒有理由,也沒有迴轉的餘地。或許這只是一個意外,或許陳紹純也並不感到遺憾,因爲我們知道那悲涼的歌聲後必然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在其家人的冷漠背後他也曾或許一直是個尋找靈魂的人。現在,他帶着他那些歌無聲無息地走了,而“我”和蔣百嫂兩個渴望宣泄和慰藉的靈魂只能更加悲慼。丈夫的死顯示了生命的無常,試想有哪個血肉之軀可以面對親人的屍體而無動於衷呢?很多時候,對苦難的宣泄也是一種幸福,而陳紹純的死卻連我們的這點可憐的權利也剝奪走了。由此,兩個寡婦的靈魂也逃離軀體,在茫然中尋找歸宿。於是我們覺得遲子建有點接近生活的真相了。

其次,死亡暗喻生命的報復與救贖。遲子建本着樸素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思想,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設置了三個人物的死亡,暗喻了因果報應。墳地裏的白衣女人由於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所以多年後回來招魂索命。法警賈固錯判了這場官司,最終被一輛運煤的卡車撞死了。作者還煞有介事地議論到:“賈固殺了本不該殺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在這段論述中,作者是冷靜的,平淡的,似乎人生本該如此。在這荒誕的故事背後,潛藏着的是作者的良知和是非觀念。雖然這幾個人物走得偶然,卻在前生或死後的經歷中醞釀着必然。白衣女人死得冤屈,所以她有來索命和參加葬禮的機會;賈固和婆婆死得離奇,卻也是對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誤在靈魂上的救贖。當然,這完全是作者一廂情願的想象,可誰又能說這種合理想象不是對於善良人無端遭厄運的一種控訴呢?

最後,死亡彰顯出生存的狹窄。從《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開始,遲子建不再致力於在醜惡中尋找人性的美好,在粗糙中尋找生活的詩意,而是以冷峻和厚重逼近生存的本相,開始正視血淋淋的生活現實了。有人說人生而不平等,只有等到死了纔會奔向共同的歸宿――骨灰盒。但是遲子建用犀利的筆鋒揭示了這樣一個真相:人生的不平等會決定死也不平等,即使是人人都有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裏也會分出等級。在小說中,“我”的傷春悲秋又漫無目的的旅行看似小說的主線,其實蔣百的死因,只是一個很好的佈景,作者所要揭示的是一場礦難的真相。

蔣百生前是個沒身份、沒地位的普通礦工,不幸在一場礦難中喪生。事後,他的妻子蔣百嫂同意隱埋他的死訊,沒有入土下葬,而是將屍體冷凍在大冰櫃中。這種特殊的失蹤方式換取了有關領導加官晉爵的籌碼。因爲蔣百不被認定爲死亡的第十個人,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報,這件事情就可以輕易被解決,而蔣百嫂必定從中獲取了物質上的補償。這種現象有錢的人不會理解,但對於一貧如洗的蔣百一家是合情合理的。就像金秀被獸醫治死了之後,週二對她的丈夫的理解和同情:“不認又怎麼着?打官司他打得起嗎?反正他老婆已進了鬼門關,還不如弄倆錢,將來留着給孩子用!”蔣百已經死去,在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生計的天平上,蔣百嫂選擇了後者。爲了活着的人活得更好,靈魂被擠壓,被扭曲,一如他生前的地位一樣,只能是徘徊遊蕩於寂靜的夜空,無處棲息。他生前地位低下,死後也沒有要求平等的權利,在靈魂的異界中他也只是個孤魂野鬼,永遠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港灣。所以蔣百嫂一遇停電就歇斯底里地大聲號哭,因爲冰櫃裏蔣百的屍體正一點點腐爛,她的心理防線正在迅速地崩潰――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丈夫;所以蔣百嫂會讓無數個男人在整潔的房間中糟踐自己來緩解天大的祕密給自己帶來的重壓――她想以肉體的痛苦寬解精神的痛苦;所以蔣百嫂會像狗一樣蹲伏在陳紹純的門外借着那悲慼的歌聲在水泥臺前流淚――她渴望去安慰丈夫受傷的靈魂,即使是一剎那也好。

蔣百的死亡是一個悲劇,而這死亡的後遺症卻是他留給人間的更殘忍的悲劇。在政府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窯的現實面前,不是仍有“只要不出事,小煤窯是消滅不了的”斷言嗎?“出事”應該怎麼理解?不就是崩塌的煤窯底下礦工的生命和鮮血及親人的嚎哭嗎!而且在這個世界上“有錢能使鬼推磨”,死了的,可以變成失蹤的、大事情可以化成小事情、應該受處分的可以被提升……總會有新鮮的汗水去沖刷沾在牆壁上的血跡,總會有人在放置過折損的屍骸的地方前仆後繼,總會有生者揮灑着向死者靈魂借貸來的錢去放浪形骸……遲子建的筆告訴我們,這纔是生活的真相。雖然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的荒誕的悲劇,可人類仍然在莫名其妙地繁衍。只不過在繁衍的背後,潛藏着人的最寶貴的生命的最廉價的消耗和至高無上的尊嚴的被蹂躪和被踐踏。

八個人物的.死亡敘述直接產生了瀰漫在作品中的死亡意蘊。作爲一個重視文體形式的作家,遲子建使得――

二、意象的選取和意境的營造構成了死亡意蘊的主體

談到小說的意蘊怎能離開遲子建擅長的意象和意境的營構呢。只不過,這一次她改變了以往那種空靈清新的意象的選取和童話般詩性意境的創造,以魔鬼賞賜的珍珠串成了一條象徵死亡的項鍊。

小說中首先出現的意象是魔術師。魔術表演變幻無常,不可預測,而他自己的生命也像他的魔術一樣,無常又叵測。在趕往溫馨的家的路上,他的生命和靈魂同時遭到了慘無人道的搶劫。蔣百嫂還因此聯想到我“嫁個變戲法的,等於把自己裝在了魔術盒子裏,命運多變是自然的了”,魔術師的突然死亡和“我”的痛失愛侶,都在幻化間沉浮。隨後,作者還把烏塘拉客的婦女比作鮮豔的火雞,誰不知火雞是西方聖誕節裏不可或缺的筵席,這些火雞中有太多的是爲了生機甘願把自己變成筵席的寡婦;將丈夫的電動剃刀想象成月光寶盒,期待我們跨越陰陽兩界的艱難相逢;大街上人影憧憧,有一些就是鬼影,因爲這其中有“嫁死”的女人,她們希冀以丈夫的屍體換取高額的保險金;陳紹純的歌詞如同玻璃屏障,每個想跨越它的人都會被扎得遍體鱗傷;瘸腿老驢和豔俗的牡丹圖不經意間充當了殺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間最光華的生命。……這些特殊意象的選取使作品呈現出悲觀的色彩,使烏塘小鎮變成了一座鬼城。這些迥異於生活原態的藝術形象使得小說中每一個人物都與死亡有了或隱或顯的聯繫,每個靈魂都有機會在生與死的兩界遊走徘徊。

景色描寫營造出的意境更是增加了作品詭譎的意蘊。這篇小說的題目叫做《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每一個故事都與夜晚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瘸腿老驢藉着夜色的掩護馱走了“我”的魔術師;“我”想借着蠟燭的光影去安慰號啕的蔣百嫂,卻踩出了一腳的蒼涼;蔣百嫂跺着腳哭叫着,這世上的夜晚怎麼這麼黑啊,連死者的屍體也想腐蝕;“我”在發掘了蔣百的死亡真相後,感到烏塘的夜色那麼混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街面上路燈投下的光影是那麼的單調和稀薄,有如被連綿的秋雨漚爛了的幾片黃葉……

作者關於烏塘風物的描寫更讓人覺得有一種接近於死亡和黑暗的危險:當“我”下火車來到烏塘,“腳剛一落到站臺的水泥青磚上,就感覺黃昏像一條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因爲“我”長時間沉浸在喪夫的痛楚中,“我”甚至願意變成鬼影永遠與丈夫盤旋於情感的黑夜中,不見天日。所以乍見夕陽總是不能習慣,感覺它逼我回到現實,感覺它以鞭打的方式提醒我人鬼殊途啊。由此我們可以聯想曾卓的《有贈》:“我眯着眼――因爲不能習慣光亮/也不能習慣你母親般溫存的眼睛。”①詩作沒有細說發生過的種種苦難,但兩個“不能習慣”的短語已經道出了一切;烏塘的陽光也沉迷於陰霾中:“太陽已經出來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烏突突的雲彩中,好像一隻剛剝好的金黃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氣中懸浮着煤塵,嗆得人直咳嗽。週二對我說,烏塘一年之中極少有幾天能看見藍天白雲,天空就像一件永遠洗不乾淨的衣裳晾曬在那裏。”這讓“我”感到即使是健康的聖潔的白蓮來到烏塘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烏塘的雨更是讓人感到簌簌寒意:“烏塘的雨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骯髒的雨了,可稱爲‘黑雨’。雨由天庭灑向大地的時候,裹挾了懸浮於半空的煤塵,雨便改變了清純的本色。烏塘人因而喜歡打黑傘。衆多的打黑傘的人行走在縱橫交錯的街巷中,讓人以爲烏塘落了一羣龐大的烏鴉 ……”在古今中外所有的故事、傳說中,烏鴉永遠擺脫不了厄運的徵兆,烏塘人就整天在氤氳的天際中茫然又失落地行走,去收穫他們廉價的喜悅或感傷。這些正是遲子建文化批判着筆之處,我們怎能料到在一個看似平凡自足的邊緣小鎮會隱藏着這如此黑暗和殘忍,一切罪孽的怪胎,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孕育。

關於死亡的敘述是對真相的還原,意象的選取和意境的營造是對現實災難深重的憂鬱與痛心。面對現實存在的辛酸磨難,遲子建以直面死亡的勇氣與理智,去追尋其存在的動因。

三、營造死亡意蘊的意義

遲子建並非某些先鋒作家那樣,以大量的死亡和暴力擴張人的慾望,歆享鮮血淋漓的場面。她不是爲寫死亡而寫死亡,而是因爲自己的經歷深刻洞悉了現實醜惡戕害生命的實質,使命和責任鞭策她用犀利之筆對黑暗進行歷史和事實的書寫。遲子建這篇小說描寫了病態社會的不幸,所以,通過死者的不幸來批判病態的社會成爲了創造死亡意蘊的意義。

如果說魔術師的死亡是一個意外的錯誤,那麼蔣百的死亡就是偶然中的必然。現實生活中還有那麼多足以將人們逼近死亡的隱患沒有消除,而無知又懦弱的人們爲了生計卻一直甘心情願地在閻王爺的鋼絲繩上跳舞!如果聯繫小說的全文,小說的標題就可以邏輯性地理解爲: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啊,有哪個能像烏塘小鎮的夜晚這麼黑,這麼慘無人道,這麼能激起人們將辛酸又無奈的淚水流成長河!遲子建對於夜晚的描寫是對醜惡的鞭撻,她以個體死亡的描寫,揭露了現實的無理性和非人道,在平靜而令人驚悚的敘述中,表現上升爲批判,文學變成了這個弱女子反擊生活的武器。

死亡固然可怕,可是死亡留下的冤屈和促使死者死亡的社會力量纔是留給生者的巨大的陷阱。作者從“不買梨不指路”的老女人的庸俗和淺薄中,從“嫁死”的女人的慾望中,從陳紹純的冷血的親人的身上,從蔣百嫂分裂性格的背後,從烏塘人木訥又執著的生活信念上,我們發現遲子建開始瞭解並敢於正視民間的慘狀了。在遲子建的民間述說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批判性的立場,她以自己的喪夫之痛感同身受着烏塘寡婦的靈魂之痛,她以自己呼喚亡夫的方式希望喚醒蔣百嫂們的良知!就像陳思和先生指出的,民間世界並不生長知識分子的品質,只有當知識分子將主體精神投諸民間時,民間纔可能產生與權力意志以及在其控制下的生活之流相抗衡的現實力量。遲子建將視角投注在民間,她咀嚼他們的辛酸和苦澀,她現出作家手中最寶貴的籌碼――死亡,讓它激起人們對於人生的深沉思考。

我們慶幸,遲子建沒有沉醉在個人的傷痛中成爲邊緣的怨婦;我們警醒,現實中還有太多的罪惡的黑手伸向無知又無辜的弱民;我們憤激,這世界上還有如此黑暗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