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來此，只爲了樓前那棵粗壯的法國梧桐。殘留的枯葉漂浮在乾燥的空氣中，跌落在冷漠的黃土上，悲壯而蒼涼。粗裂而蒼老的枝幹愈分愈細，亦將那股瀟灑愈演愈烈。如黃公望筆下的潑墨山水，在世俗中掙扎成永恆。很多時候我在想，如果沒有那棵我鍾愛的法國梧桐，我是否還會走進那幢小樓，邂逅，成就今天。
春至未至，幾場小雨把這塞北的天空洗得格外澄淨，法國梧桐的枝丫間已然有了幾抹新綠。黃昏爲我搖曳一支夢幻的華爾茲，我是在中藥的馥郁芬芳中注意到樓下人家的，藥草的清香透過鏽跡斑斑的鐵門，氤氳整個小樓。我常伏窗臆想，那扇門後住着怎樣一戶人家。或許是位纖弱的女子，恰如徐志摩筆下的那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終日以藥調身。也許，她有着奧黛麗·赫本般的容顏，可能爲她煎藥的是她的摯愛，精心地把藥盛在青瓷碗中送到她的脣邊。或許還有一段動人的故事，足以在凜冽寒風中點亮她的笑靨。
夏至未至。法國梧桐早已蔥鬱起來，風掠過的一瞬間，綠色的羣舞演變成陽光的夏天。我百無聊賴地敲着鍵盤，思索下一個苦旅的起點。“吱呀——”樓下的鐵門發出刺耳的聲響，像沉痛的呻吟劃破黃昏中的`沉寂，我急切地衝到窗前，只爲一解心中積壓的好奇，看她是否有那柳葉眉、含情目……所有的臆想被聲蒼老的喘息擊碎。眼前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皺紋像核桃的外殼一樣鬆弛地堆積在臉上，身上罩着青花古唐衣，鬆鬆垮垮，像一把撐圓的弓背彎着，眼皮重重地耷下來，犀利的目光依稀可以看出他曾經的偉岸。一個青年扶着老人不厭其煩地慢慢踱步，我開始習慣在晚霞中看他們的背影。
秋至未至，法國梧桐葉開始逐漸穿上斑蝶的外衣，深沉地搖碎了一彎秋水。一個秋雨後的黃昏，我在泥土中發現許多還未及腐爛的枯葉，迎面看見一如往常散步的他們衝我微微一笑。老人的腰弓得更加厲害，幾乎和地面平行。在經過我的身旁時，老人一個趔趄差點跌跪在地上。他的整個身體都像墜在青年的身上。我欲伸手相扶，青年示意不用。時間瞬時停滯，畫面定格，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指幾乎陷進青年的臂膀中，鋒眉緊皺，細密的汗珠從老人的額頭滲出，每一秒都如一個世紀般漫長。老人顫巍巍地站起，在幾乎感覺不到的幅度中站直雙腿，他每站起一點我的心就緊一些，生怕再又重重地跌倒。畫面再次流動，他們在蒼茫暮色中漸行漸遠。
冬至，我搬出了那幢小樓，身後法國梧桐依然剛勁挺拔。我空空如也地來，卻帶走我一生也用不完的財富，我在心中爲老人植一株法國梧桐，它將伴我一生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