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遊戲散文

小人兒喜歡拿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去碰觸一切物。彷彿她與世界,與所對之物,剛啓動了一場遊戲,一切充滿陌生和新奇。她的指,成爲觸及世界乃至萬物最尖銳、也最勇敢的利器,通過它,她與世界相互辨認,和解,取得某種默契和平衡。

觸摸遊戲散文

不到一歲半的她,已體驗到被世界撂倒的感覺,併爲之付出過代價——額頭上散去復聚的淤青,膝蓋上一塊塊被蹭起來的皮,胳膊上的劃痕……它們以單一或者集體的樣子,標註出一個個獨屬她的記號。我懷疑,在另一些時候,這些記號發出某種光的訊息,讓暗藏之物得以確切辨認?熟睡之後,她並不安寧,她的抽搐和夢魘讓人疑慮。據說這是身體缺鋅的緣故,但這種說法真是牽強,保不定她是在經受某種桎梏併成功掙脫?她像無數小孩一樣,她的成長之途佈滿繁蕪未知的可能,這些可能之中帶有說不清辨不明的隱痛和快樂,這些可能帶給她深刻印記,並使她長大。

她的右胳膊上,三個小痣呈三角排列。在懂得用手去探測世界之初,她曾很小心並頑強地低頭去對付它們。這些小褐點,成爲她的對手,她緩慢而小心地去觸及它們,以柔軟的指甲去挖它們,試圖將之捏起來,在重複很多次後,她胳膊上的皮膚開始泛紅,似乎來自她自力的疼痛是可忍受的。因爲無法用語言交流,我們很少知道她真實的感受。她用奇怪的表情來結束對這三個痣的更進一步深入,困惑,不解,還有些些的失落,但絕沒有無奈。她喜歡去琢磨衣服上的扣子,褲子上的小花,鞋上的蝴蝶結,這些小東西常常令她着迷,她用食指認真而長久地與它們交流,有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或嘣嘣聲,它們之間的交流超越了固定的語言形式,以另外一種成人所無法侵入的方式在空氣中渦旋。

頭髮上別一個髮卡,在她,是一件危險的事,似乎那個髮卡,是帶給她某種失去的起初,一旦髮卡成功制服了頭髮,她將失去某種原初的東西。當透明的食指無法驅除髮卡的時候,她用哭鬧來抗議大人們予她的屈辱。一個身體之外的標記,使她產生負累或者厭惡,她用本能,來抵抗這些外在的羈絆。

在上午的陽光裏,她對光線之中飛舞的小塵粒發生了興趣,她的目光緊緊地盯着它們,漆黑的瞳仁轉來轉去,她的臉上,現出一種幻影般的笑意。後來,她習慣地伸出食指,去碰觸,一個一個遊離漂移的小塵粒,彷彿蝴蝶般調皮而靈敏,它們穿過她的指尖,貼在她的指甲上面,又轉身飄到別的地方。而她,彷彿也成爲其中一粒,神奇般地在桌子和凳子之間輕飄地穿梭,而沒有被磕碰或者跌倒。她禁不住笑起來,嘎嘎的'笑聲中,無數的塵粒沾染了她的體溫,世界變得可愛而親切起來。

院子裏的綠植,彷彿一排士兵,擋住了她通往花園的道路,她並不惱怒,而是湊近它們,認真而無隔隙地與之耐心對望。時間在她和它們之間變得緩慢,這種對視似乎比時間本身更長。冬青的葉子邊緣,長滿了鋸齒,像一個個小指頭,它們支棱着,伸向她,於是,她毫不猶疑地將自己的食指伸過去。觸摸,感應,刺痛,併爲之喜悅。她的果斷帶着某種堅定,仿若面前一切並非初見,而有重逢般的熟稔。

觸摸,是一個帶有溫度的動作。你,我,他,通過無處可能的觸摸來表達出某種誠意,並通過這種可適的溫度,實現交流的目的,獲得願望中的熨帖。

通過介紹,c認識了一個男孩,這種帶着結婚目的的交往,是全世界都明瞭了,唯獨當事人要扭捏作態遮遮掩掩。兩家大人成爲這場婚姻的促成者,他們張羅着買電影票,或者催促他們見面。兩個人似乎也很享受這種被“捏”到一起的感覺,若即若離,像兩個遠遠的路標,是總有一日要慢慢地被移到一起的。

偶爾c也有怨言,那時我也年輕,不圓潤,當她說出諸多對男孩的不滿時,我竟也附和。

兩個人從正月開始交往,到秋天了,還是不冷不熱的。十一放假,男孩約c上山。兩人騎了兩輛自行車,一前一後出了城。c不是那種嬌慣的女孩,她性格中一直有種倔強和驕傲,所以入山道路雖然坑坑窪窪,顛簸難行,她亦未放慢速度。到了山下,兩個人將自行車藏在莊稼地裏,便上山了。這時c發現,男孩竟背了一個鼓囊囊的大包,他走在她前面,彷彿一座小山,倒把刺棱棱的荊棘叢替她全擋住了,她第一次覺出了被人呵護原來這麼好。

一路上雀鳥在他們頭頂上飛來旋去,兩邊樹木花草盤盤旋旋,兩人氣喘吁吁,雖依舊言語稀疏,卻有種靠近感。到了寬闊地帶,兩人商量說咱歇會吧。於是男孩的魔法袋打開了。

c後來描述,她真是被嚇住了。

先是一張塑料布被展開,c被男孩邀請坐下,然後,男孩掏出一把傘。

“是把摺疊散哎”!

c在夜裏興奮而幸福地跟我說,眼裏光閃閃的。

那年頭,摺疊傘是個稀罕物。我剛擺脫在下雨天裏頭頂塑料布的境況,我們家唯一的一把長柄黑傘,被我媽掛在牆上,成爲家裏最矚目的裝飾品。而c,卻可以享受在大太陽低下打傘的待遇。

當他們坐下來,那個大包裏,不斷出現一些果丹皮、山楂片,蘋果,還有健力寶,照相機。

男孩爲此次出行下了一番功夫,足以打動c。

許多年後,我們還是喜歡逗那個長成胖男人的男孩:在你的背上寫個字好嗎?然後,一羣人哈哈大笑。

那句話,就在c內心柔軟如水時在身後響起。她看見他斜依在她身後,那個不字就要脫口而出了,按她的性情,她是不喜歡被人觸碰的,可是,鬼使神差,那個不字在出脣的當兒,變成了另外一個字,好。

風吹動着松林,松針瑟瑟地抖動着,遠處,白雲徐徐飄過。

很久後,她才感覺到他的食指落在她背上,輕輕地,緩緩地劃過,她的心跳加快,感覺到自己的臉通紅。

他的食指,帶着他的體溫和情誼,在她背上寫下的字,並不是誓言或者表白,是她的名字。那名字,在他的眼裏和她的背上,發出只有他們能感受到的光亮,彷彿彼此的心,在那一刻,通過觸摸,而感受到了溫暖和親近。

民間有左手連心之說,男女結婚,定情的戒指就在左手無名指,男女最終走向儀式,那種來自彼此所贈之戒所散發出來的溫度,在當下,是天長地久的。但有時候,觸摸會來自外人或者外力,這種稀有的交流,像一種運氣。

a在進入中年後,特別喜歡去找人按摩。

他是一個成功人士,資產幾千萬,父母健在,兒女雙全。

一旦閒暇,他就去漏洞街找那個姓白的盲人按摩師。他說只有這時候,他才能徹底的放鬆。在白師傅輕輕重重恰到好處的指功下,他會酣然入睡,這在睡眠不佳的他來說,真是一種享受。

他說白師傅的手指有一種神奇的法術,它的溫度能夠穿過他的衣物和皮肉,抵達他的骨頭和思想,乃至夢中。他最美麗和暢的夢,都是在白師傅的按壓下做的。當然,是略帶疼痛的。恰恰是重量和疼痛,才能引來溫柔和舒服。

相反,在正常的夜晚,睡眠成爲他的敵人,他服用過無數類的幫助睡眠的藥物,但每種藥物只在短暫的時間內發揮效應,一旦適應,於他再無作用。有人勸他去看心理醫生,但他總是支支吾吾。對於常人來說,心理醫生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懺悔室裏的神父,看病者就是需要懺悔的那個人,並非所有人有勇氣說出自己乃至事件的真相,更多的人喜歡用光鮮的、世人能接受並羨慕、乃至嫉妒的外在將自己包纏起來,他也不例外。這多年來,他所經歷和經受的磨難足夠使人灰心至死,但他之所以一步步走脫,乃及成功的今時,皆因一些不爲人知的或善或惡的念頭和祕密的支撐。

他更願意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邁進白師傅黑乎乎的按摩診所,在來自別人手指所散發的觸摸和陪伴下,漸入夢境。電話裏,他總是欣慰地說,我找"拍花"的去呀。

"拍花"的是一種傳說,無人得見。小時候,村裏大人總喜拿“拍花”的說事,據說小孩要是一個人在街上走,陌生人過去,輕輕撫摸一下,就會失去知覺,消失不見。可見,人是多麼渴望被愛撫的啊。觸摸和擁抱一樣,總會使人卸除防備,全身放鬆。我長大後的第一次擁抱來自我十年未見的朋友,在一個陌生之地,意外相逢,情不自禁,相擁一起。彷彿是將另一個自己緊緊擁在懷裏,而雙手會不自覺地去撫摸,讓她散出恆久溫暖的光芒,照亮內心所有的遺憾和愧悔。

按摩師傅於a來說,類似於拍花術,或者催眠術,這種通過觸摸獲得的妥帖和安穩,是a目前生活中最值得安慰和珍惜的事。

我外婆在離世的最後幾年,癱瘓在牀,她的意識亦逐漸遊離,常常神智不清。她的嘴裏,叫出許多陌生的名字,這些名字無一不是過世的人。而她所有的話題,均是跟這些人有關聯的。這些故去的人,帶着舊年裏令人留戀的溫度使她的生活出現另一種面貌。她甚至將自己的兒女錯認,喊他們哥哥姐姐,所有自她口中說出的,均是她心念裏想願的人,這些人,在舊日曾帶給過她無比的意義,而他們,無一未曾離世。

在她沉浸在與故人和故事狂歡的過程中,她的身體不斷地縮小,變瘦,生了褥瘡,母親每隔兩三個小時,就會給她換一個尿布,並用溼毛巾擦洗那些不斷生出又滅掉的瘡疤,只要你擦洗過的,它們就會奇蹟般恢復,而那些未擦洗的、即便是好皮肉,因爲未經觸摸,在不久後,會生出新的褥瘡。世人所渴望的溫度,遠非自己的,心靈或精神的強大或許能支撐一個肉體的存活,但來自別人的溫度或許纔是人們留戀人世的最大的理由和動力。

記得年輕時,偶遇一次山火,那火彷彿是風,在樹尖上迅疾而過,身後,黑乎乎的樹體變得孤獨而灰心。一團火很快就將我跟另外一個人裹住,他脫下衣服,死命地撲,但那些火竟然是興奮的,越撲,越大,直到我們的空間變得更小,有經驗的他說,我們往出衝。火炙烤着我們,我看見他的頭髮和衣服都被燒掉了,他說憋住氣跟我走。我聽話地被他拉住手,然後,兩個人死命地往外衝。

後來才知道,林子裏着火了,人要逆風往火裏走,才能保命。原來,火也是,要用你的觸碰,去截止和生髮餘下的事情的。

莊子有“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之句,彼是物,我是我。我是與物共融,共存,相對,相待的關係中產生的。小時候玩過的遊戲中,總是一羣人的遊戲更值得難忘,比如捉迷藏,當你被抓住,並沒有沮喪,心裏竟然慶幸,終於擺脫了孤獨得藏的狀態,可以在對方拉扯和揪拽中,重見天日。還有一種叫逮人的遊戲,跑啊跑啊,心裏彷彿有一個巨大的空洞,當被抓住衣襟,拽住胳膊,扭疼手腕時,那種勝利和失敗纔有痛快的意義。

那時每每白天睡得多了,晚上總是不好睡,這時祖母會一遍一遍地撫摸我的全身,那樣的撫摸,彷彿清風,又似暖陽。一場夢,在開滿白色花瓣的枕邊流淌。醒來的瞬間,我依舊可以感受到祖母的撫摸,從肩頭,一直到小腿,到腳。我蓋着她做的被子,被子上是大朵牡丹,牡丹在她粗糙的手掌下,漸漸失了光澤,變得模糊而薄弱,這便是溫度的力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朽的愛的力量,通過布和棉花傳達出來的簡單而深沉的情意。當然,這些隨着年月的遠去,漸漸成爲最奢侈的記憶,似真似假。我也喜歡一遍遍去撫摸小人兒的身體,彷彿要把一腔愛意,毫無保留地施予她,照亮她,好讓她的夢裏,少些恐懼和憂傷。

小人兒最近喜歡照鏡子了,她看着鏡中的自己,笑,扭動頭和身體,後來,小小的手張開,放到了臉上,然後,輕輕地摩擦。於是,她的笑,先在眼睛裏,然後又到了鼓起的臉上,最終,掛在嘴角。她在對自己初次肯定的觸摸中,綻出世界最美的樣子。